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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一百零四章 慈悲圓滿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378 2025-04-10 12:33

  “他知道三分香氣樓的昧月,是洗月庵的玉真。”

  “他在洗月庵裡住過一段時間,相信在天海争超脫的緣空師太,就是玉真女尼最大的後台。但緣空畢竟已經超脫失敗,又沒了齊武帝的隔世畫,現在狀态未知。”

  “羅刹明月淨的意志,未見得能夠被緣空抵抗。”

  “所以昧月大概率未能自主。”

  “他本心希望昧月的所有行為都是迫不得已。”

  “也希望緣空師太對玉真的袖手,是因為力所不及,而不是情所不願。”

  “但理智告訴他,昧月本就視人命如草芥,根本不在乎他人生死。”

  “理智也告訴他,緣空師太或許和羅刹明月淨有某種關系存在。”

  “所以他來到洗月庵,付出代價,交換利益,推動結果。”

  月上之月裡的聲音,仿佛真是月上之月。

  高于人間,不染塵埃。

  以不摻任何情緒的清冷,将一切都晾曬。

  “他的确是個内心良善的人,總願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想象他人。但又非常清醒地生活。在苦難的砥砺下,披了一身痂連的戰甲,明白應該怎樣前行,怎麼戰鬥。”

  “這樣的人,倘若選擇玉真,那當然是最好的結果。既然沒有選擇玉真,那麼不留希望才是最好的。”

  緣空慢慢地說道:“玉真很聰明,隻要我此刻出手,她就一定想得明白,是誰做了什麼。”

  “所以最好是如此。”

  “所念者在雲端,所憶者在過往,無牽無挂,夢醒黃粱。”

  “而她完全憑借自己的掙紮,再一次走出了皿肉泥潭,赢得呼吸的權利。”

  “她終于可以感受這夜晚。”

  “雖然痛苦,寒涼,黑暗,但一直往前走,總會走到星光燦爛。”

  “今夜是良夜。”

  月天奴在祖師座前已經很多年,曾經尚為慈心的時候,就稱“五百年來根骨第一”,得以入畫修行,那具奪天地造化的道身,也是祖師一直心心念念,要為她重塑靈軀的原因。

  她本來是有機會成就衍道,成為洗月庵底蘊的,可惜夢碎中州。

  當然如今修成月無垢琉璃淨土,前路也再一次開啟。兩度為人,她走得慢了一些,卻更堅定。

  這是她侍奉祖師的兩段人生裡,頭回聽到祖師一次性說這麼多話。

  雖是月上之月,高于人間,也不免為人間所感,為眼下這幅畫面所懷吧?

  月天奴想。祖師或許想到了齊武帝。那位輝耀史冊的大人物,終究路斷天海,歸來無期。

  祖師往後要自求其路了……那麼永隔是一種新生嗎?

  她看着月下的雲,明白這柄人間的黑傘,遮不住心裡的細雨,齒輪磨出來的聲音,不知怎麼有些酸澀:“認識玉真這麼久了,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哭聲,一點也不媚。”

  “在一切開始之前,玉真根本沒有逃生的把握,這是她……為自己選擇的墓地。”慈明老尼的聲音歎息:“慈悲并非圓滿,或愛本是遺憾。”

  緣分起于莊國,選擇在莊國一座無名小山,在楓林冥鄉附近埋身,也算情理之中——

  在這處山頂就可以看到那隆起的墳茔,那塊刻着“冥鄉永懷”的墓碑,就是楓林冥鄉的入口。鎮河真君成就絕巅,還特意過來加了封印。冥鄉裡安息的人們,永遠不會被打擾。

  不止是墓地……月天奴心想。

  她如今雖是當世真人,同當代洗月庵主之間,仍然隔着天塹。

  慈明師姐都看不到的,她當然也看不到。

  但是她對玉真有更深一層的了解。

  她相信玉真是那種在什麼時候都不肯放棄的人,面對羅刹明月淨當然是絕境,但這絕境之中,肯定還有一些準備存在,不會完全地等待宰割,将一切都寄托在羅刹明月淨的心情。

  羅刹明月淨剛才若不肯擡手,祖師又未過來……會發生什麼?

  她想不到,但她相信一定有什麼事情會發生。或許會很可怕。

  不過這猜測她并未講出來,隻是斟酌着道:“祖師,羅刹明月淨有可能發現您了嗎?”

  “我特意借你的淨土隐月,畢竟琉璃無垢,微塵易藏。她應該不能發現。”月上之月裡的聲音道:“但她的實力不輸于我,這麼多年執掌三分香氣樓,或也有些别的手段。所以我也不該太自信。她察覺的可能……三七開吧。”

  “弟子一直想問,但不知能不能問——”月天奴擡起眼眸:“羅刹明月淨和您,到底是什麼關系?”

  洗月庵和三分香氣樓暗地裡的聯系,已經持續了很多年。

  甚至于三分香氣樓的情報閣,洗月庵主都可以随時調用。

  但這層隐秘的關系,從來隻有少數人知,是洗月庵最深的秘密。

  除開庵主,也隻有月天奴這樣的三堂首座知曉。

  玉真當初以昧月的身份修行,算是一種嘗試,也是祖師對三分香氣樓的落子……但三分香氣樓為什麼會同意?還真正開放了核心的晉升通道,讓昧月一路走到心香第一。

  昧月的确很努力很拼命,但這不是拼命就可以做到的。

  月上之月裡的聲音道:“你和你慈明師姐最大的不同,就在于這裡——她清楚應該她知道的事情,她早就知道。所以不該她知道的事情,她便不想知道。”

  慈明老尼已是一庵之主,在緣空面前仍然恭敬謙謹,垂眸不言語。

  月天奴當即躬身:“這具傀身常常有莽撞的心情……弟子失禮。”

  傀身的确是很好的借口,但願她以後修成菩薩,不要再以此為理由。

  緣空師太似是笑了一聲:“阿奴。但這正是我偏愛你的原因。慈明太懂事了,懂事得讓人沒法牽挂……我反倒是需要她來牽挂我的。”

  這“偏愛”二字說出口,顯然答案便要解開。

  慈明老尼擡起眼眸,她雖不是必須要知曉,其實也好奇問題的答案。

  執掌洗月庵這麼多年,她隐隐有個猜測——三分香氣樓或是祖師們留下來的宗門後手,當用于宗門危亡之際,以續道統。

  但哪怕以最樂觀的态度來猜想三分香氣樓,祖師和羅刹明月淨的關系,也決定它将來是否真有樂觀的作用。

  月上之月靜了一靜,再次确認那山洞裡的色彩已經流逝。

  “說起來到了今天,也無須再隐晦。”

  緣空師太的聲音終是道:“三分香氣樓最初的建立,确然有我們洗月庵的支持,但不止是洗月庵……還有齊國。”

  慈明老尼和月天奴都是一驚。

  三分香氣樓在齊國重點發展才幾年?甚至是靠着今夜讨論的那位貴客的關系,才在臨淄站穩腳跟。

  怎麼就跟齊國扯上緣分了?

  思路一開闊,越想越心驚。

  “便如你們所想。”緣空師太的聲音道:“今天的洗月庵也好,三分香氣樓也好,都源起無咎當年的布局。”

  “在天下固鼎的時代,霸業何其艱難。天時地利人和,缺一不可。在東域百般騰挪,也都為強敵注視。所以無咎早早将視野放在東域之外,意圖借殼天下大宗,以避開霸國的視線來發展。”

  “一俟羽翼豐滿,将以東域為根基,用洗月庵、三分香氣樓為雙翅,一舉奠定霸業,乃至謀求六合。”

  “但天下之大,英雄輩出,從來豪傑殺豪傑。那些把控現世秩序的人,沒有一個蠢貨。他已經引起太深的忌憚,哪怕後來在東域已經一再韬晦,也沒人願意再給他發展的時間。”

  “其時景、楚、牧三方壓制,又有他的結義兄弟、韶國妘晖陣前倒戈,他被諸方逼迫,自知必死,反而斬斷了和洗月庵、三分香氣樓的聯系……他将我推為泥塑,強鎖洗月山門,要求我靜等靜養,非他傳信不出,而他要最後一搏。”

  “後來我終于等到他的消息。”

  “他的确取得了戰争的勝利……卻又不得不退位,也不可避免地身死。”

  “命運早有結局,他倒在修改命運的路上。”

  緣空師太始終在月上之月,不曾展現面容,而她的聲音并不能叫人看到情緒。

  但月天奴還是感受到了那種長久的空蕩。

  緘藏了一千多年的念想,碎滅于天海之時,祖師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?

  她雖修兩世,一心求禅,并不懂愛,隻在祖師和玉真身上,看到兩種執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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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或許祖師希望玉真能放下,其實是希望自己能放下……

  “不可思議……”慈明師太感慨:“世間傳的都是他風流的名聲,但這手段真是不同凡響。若非天時不許……”

  緣空師太的聲音還在繼續:“認真說起來……羅刹明月淨算是我的師妹。”

  果然是洗月庵裡出來的人嗎?

  月天奴心裡已經演出了一幕師姐妹相争庵主之位的大戲。

  她是沒怎麼經曆過這些的。

  因為有畫中祖師在,所有的鬥争都在一定限度内,根本談不上兇惡。她自己更是一路被保送,抵達的位置都是專門為她準備。

  或許不止是争庵主大位?

  今夜情緒波動過大,這具傀身也似複返青春。

  “當年我拜入洗月庵,是在燈意師太門下……她就是當時的洗月庵庵主。”

  緣空師太當然也不能盡知弟子所想,聲音如月光垂落:“當年洗月庵内憂外患,已經搖搖欲墜。她欲求前路而不得,而我正要鸠占鵲巢,外求發展。”

  “最後我們達成合作。無咎将極樂仙宮交給她,助她創建三分香氣樓,外求大道。她将洗月庵留給我,令我得成枯榮、洗月之長,自合禅功。”

  “我接手洗月庵後,直接封山,閉門修養。”

  “燈意師太則假死脫身,跳進紅塵,身入苦海。”

  “我們約定洗月庵和三分香氣樓一暗一明,從此互幫互助,共求大道……我們本也是同氣連枝。師徒情深。”

  當代的洗月庵主慈明,有些沒緩過來:“羅刹明——”

 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、該不該直呼其名:“三分香氣樓的樓主,和燈意師祖……”

  緣空回道:“燈意師太是最初的羅刹女。現在的羅刹明月淨,是她的傳人。在燈意師太不幸之後,接掌了宗門。很多人分不清,以為她就是最初的那一位,她也故意混淆。她同樣懂得過去之道,修過燃燈古禅。這就是為什麼,羅刹明月淨的過去一片茫茫,無人知曉。”

  很多驚心動魄的情節,她都一句帶過了。

  在漫長的時間裡,有太多曆史的波瀾。

  從最初的那一任羅刹女來說,今天的緣空師太和羅刹明月淨,的确能算師姐妹。

  月天奴問:“那今天的我們兩宗……”

  緣空師太的聲音道:“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。”

  “比如遺忘曾經的諾言,比如消磨我們曾經留下的控制三分香氣樓的手段……”

  “我的師父燈意師太,不是什麼清心寡欲沒有野望的人,當年跳進紅塵海,求的就是天下名,隻是不幸止于半途。今天的羅刹明月淨更不是蠢貨,三分香氣樓在她手上才掀開新篇。”

  “倘若前次天海功成,我和無咎都成功超脫,那麼一切都不會有變化。無咎當初的布置,就是必然會實現的現實。”

  “但無咎已經不存在。”

  “他都成了泡影。遑論他的布局。”

  “往後洗月庵的路,也要自己走。”

  “如今羅刹明月淨算是還認舊賬,嘴裡還念我這個師姐。但她心裡真正作何想,我也隻能猜想。”

  猜想,往往等同于不安。

  兩宗畢竟同源。洗月庵可以掌控三分香氣樓,三分香氣樓為什麼不能反過來入主洗月庵呢?

  其實緣空和羅刹明月淨之間的關系之緊張,從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到——

  在最重要最艱難的天海戰争,她都沒有想過請羅刹明月淨這個強援。

  今天關于昧月的生死,不過是又一個答案。

  慈明合上身前佛經,頌了聲:“燃起佛前燈,滅除心頭火,願以大智慧,照破衆無明……”

  她身後的供台,便燃起燭火,供上了佛燈。

  “祖師為大教嘔心瀝皿,我輩定不能失此禅心。恨慈明力弱,不能為祖師分憂。”

  她又道:“慈心,你當勉力。”

  月天奴合掌而敬,曰:“南無天後菩薩!”

  說起來,就洗月庵的正統來說,緣空師太才是鸠占鵲巢的那一個。

  但一直到今日之慈明、月天奴,都是緣空這一系傳下來,她們當然不會覺得當初燈意師太走出去的那一支才是正統。

  燈意師太死在新月竹林。走出去的那個是羅刹女。

  洗月庵的道統留在了洗月庵,在紅塵中行走的,是禅的化身。

  月上之月的聲音道:“我輩天人,越強大,越為天道所召。無咎留給我的隔世之畫已毀。我不得不用信仰之線牽住自己,免合天道。這是我另修海神菩薩的原因。”

  “但紅塵系身,如戴枷鎖。在《物有天儀登神法》有所成就之前,我也處處受制,難得挪身。”

  “這是羅刹明月淨處置玉真,可以不經過我的原因。”

  “她看見了我的虛弱,或也存在試探的心思。”

  “這次天道隔世畫得以補全,對我來說确實非常重要。”

  “今天最好不出手,我也算留了一張底牌……以待他年。”

  俄而烏雲開,明月照山頂。

  洞中幽幽,無人哭泣……也無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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