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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七十二章 有德者苦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262 2025-04-10 12:33

  左丘吾站在山河盤中,看着禁外的姜望的眼睛,卻不隻是看着姜望。他看着他看不到的湖心亭,還記得亭子裡每一道歲月的痕迹,記得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落點……如坐井望月!

  他當然聽得到劇匮的天音,但卻一時怔然。

  “諸位讀史書嗎?”他問。

  對面的姜望道:“有幸拜讀過司馬衡先生的《史刀鑿海》。”

  “翻開史書看看吧。寫的都是什麼?眼前的這一切難道新鮮嗎?”

  左丘吾冷冷地笑:“懂事的孩子總是被要求更懂事,有擔當的人總是會擔當更重,那些忍受辛苦的人永遠更辛苦。”

  “燧人焚身,有熊衰亡,烈山自解。三皇諸聖到如今,史書摞天高,不過四個字——”

  他大袖一揮:“有德者苦!”

  湖心亭中,竟然靜默。

  “先生有先生的高論。”意海冰棺中的姜望,按鼎的手不曾放松:“但以崔一更的為人,你若是跟他說清楚,說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做出這樣的犧牲,他也會這樣犧牲。”

  左丘吾搖了搖頭:“不是真正的絕境,無法壓榨他的意志,不能體現他的靈魂。他對書院的情感,是曆史的印章,他堅韌不拔的意志,是穿書的線,因為他三百三十二年的苦熬,這部史書才得以成冊!”

  姜望就站在他面前,但兩個人實在是距離很遠,難有相互理解的可能。他說道:“院長想得很清楚了,但有沒有想過,崔一更是怎麼想的呢?”

  “我很願意關心他是怎麼想的,因為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。但我作為一院山長,要關心的不止這一個孩子。”左丘吾站在舊燕山河中,感受已經消逝的曆史,腳下不動,咬着牙道:“曆史的洪流一旦奔湧,我們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。沒有人會在乎一滴水是怎麼想,哪怕它落進洪流之前是一滴皿淚!”

  劇匮端坐在那裡,看不出對左丘吾的言語有什麼想法,隻淡聲道:“說說看吧,左院長把經營一生的勤苦書院,變成眼下這般,究竟是因為什麼?您此番作态,又意欲何為?”

  左丘吾擡起頭來,用一種奇怪的眼神:“幾位閣員聯手抓捕‘時身’的時候,難道沒有注意到那些世界嗎?”

  鬥昭略略挑眉。

  抓捕“時身”的活兒不是他幹的,但他的确也在不同的書頁裡對左丘吾出過刀,非要說那些世界有什麼特别的話……很多地方有不同于左丘吾的強者。但應該是囿于這部史書本身的限制,能夠靠近左丘吾的不多,能像左丘吾一樣往返于不同書頁的,則是還沒有發現。

  “那些複雜各異,自有生機的時空……”左丘吾喃聲道:“它們凋零,破滅,消亡,它們也頑強,璀璨,生機勃勃。”

  “哪怕同一件事情,在不同人的角度,也是不同的曆史。哪怕同一些人,面對同樣的境遇,也會走向不同的可能。”

  他的聲音很孤獨:“我依托于所有身存希望的存在,開啟不同的曆史篇章,隻為了演化出最好的結局,為了唯一一段正确的曆史,找到拯救書院的道路!”

  “我們先把拯救書院這件事放下。暫時也不必讨論貴院遇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危機。”劇匮始終有自己的審問秩序,不受情緒裹挾,也不被他人幹擾:“單說左院長的行為——若隻是開啟不同的曆史篇章,演化最好的結局。貴院何必封山,此事又何須遮掩?”

  “因為我不隻是坐在那裡等這些篇章發展。”左丘吾擡高聲音:“沒有任何一頁自然發生的曆史,能夠擺脫勤苦書院的困境!”

  現在的左丘吾,有一種坦率的姿态,情緒很豐滿,這也讓他的話,有很強的說服力。

  劇匮道:“院長是說,對于這些曆史篇章,院長有過多的幹預——你對崔一更所做的事情,并非孤例,相反隻是許多事情裡的其中一件。你覺得外界,包括書山在内,甚至勤苦書院自身,大概都不會理解你?”

  左丘吾道:“為了完成這部著作,我在整個勤苦書院的幾萬年曆史裡尋找角色,以這些擁有主角魅力的角色為中心,發展不同的曆史故事,創造擁有更多可能性的書院篇章。”

  “這麼長時間寫下來,計有廢稿一萬兩千六百張,增删三十年,定稿的那一刻,還剩三百六十篇。”

  他苦澀又滿足地梳理這過程:“成書之後,我又親手撕掉了其中的九十篇。它們就像長壞的枝葉,被我修剪。所以你們眼下看到的這部史書,便是這二百七十篇的“紀傳”。

  禮恒之在這時候舉起手來,禮貌地表示他有話要說。

  劇匮想了想,遞了一枚棋子給他。

  禮恒之将這枚棋子握在手心,以示自己絕不幹涉棋局:“我是禮恒之。書山安排我和孝先生來處理這裡的事情。現在這裡臨時被太虛閣接管,我們也尊重他們的訴求。”

  左丘吾看不到他,卻也行了一禮:“禮先生好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寫作辛苦,當年在書山上,你就是最用功的人。”禮恒之坐在那裡,斟酌了一下措辭:“但你寫的這部書,實在無趣。我已經讀過,都是千篇一律的章節,揀些重點說罷。”

  左丘吾默然片刻,道:“這些篇章……每一篇其實都不同,每一個曆史篇章裡都有很多的細節變化,每一個故事裡的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,他們——”

  “沒人在乎。”禮恒之打斷他:“恕我直言,左院長。太虛閣想知道鐘玄胤的消息,你說鐘玄胤就好。”

  劇匮看向他:“禮先生,這就不是您該說的了。”

  禮恒之歉意地點了一下頭,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簍,抿嘴不語。

  劇匮收回視線,接着說道:“左院長,我們不僅關心鐘玄胤,想知道他怎麼了,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失蹤。我們過來是為了解決問題,不是為了聊以安慰。我們想清淤修渠,而非蜻蜓點水。”

  “讓我跟司馬衡對話吧。”左丘吾輕歎一聲:“你們辦事情已經很周到,讓人挑不出什麼錯,但畢竟不了解我,也不了解司馬衡。”

  劇匮平靜地看着他:“左院長,你也不了解我們。”

  左丘吾皺了皺眉,正要說些什麼。

  劇匮卻将那枚已經按下的白色棋子翻轉——

  能看見意海冰棺的這一格囚籠,便在棋盤上隐去了形迹。

  他又探手在對面的棋簍裡,拈出一枚黑子,略一沉吟,落下一記應手。

  而後唯獨囚禁着一枚黑子的棋格,就在棋盤上清晰起來。

  “我們要等的人已經等到了。”劇匮說。

  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既然你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,為什麼不等我回來,咱們面對面地說?現在我不見你,你不見我,也影響法的判斷。”

  “面對能在曆史墳場裡避風雨的人物,我不相信萬全。”劇匮說。

  “你先前說的太虛閣,是虛淵之的那一座?現在它變成了一個組織麼?”黑棋裡的聲音問:“你們,包括鐘玄胤,都在其中?”

  劇匮道:“太虛道主指引着我們的方向,也注視着我們,讓我們不要行差踏錯。”

  “太虛……道主嗎?”黑棋裡的聲音,喃喃重複了一遍,倒是不怎麼驚訝。隻問:“人下之階還在嗎?”

  劇匮道:“我們從那兒入閣。”

  “真不錯,你還記得來時路。”黑棋裡的聲音說。

  劇匮道:“看來這麼多年,左院長都沒有跟您聊過什麼。”

  “聊的都是些……過去的事。”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現在和未來他都不會說,因為幫我補充時代的認知,就是幫我确定回家的方向。”

  “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。”劇匮法眼懸棋:“左丘吾先生為什麼攔着閣下回家,現在可以說了嗎?”

  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我不想回答,這事情你們應該問左丘吾。”

  “閣下倒也不用再試探。”劇匮道:“左丘吾院長确實已經被關起來了,正在跟你同堂問審。”

  黑棋裡的聲音輕輕一歎:“年輕人,這不是試探,這是我的悲聲。”

  鬥昭這時已經坐在了涼亭的欄座上,正研究自己的斷臂,好像在思考讓胳膊不朽的辦法,聞言笑了笑:“又是一段‘白首相知猶按劍’的故事麼?”

  棋盤外的聲音自不會影響棋局。

  劇匮問:“若你真是司馬衡,鐘玄胤是你的學生。你怎麼會置之不理?”

  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我想他之所以失蹤,正因為他是我的學生。不再牽扯,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。”

  “司馬衡先生——姑且這麼稱呼吧。”劇匮道:“我感覺,你有時候是你,有時候不是你。”

  “是嗎?”黑棋裡的聲音問。

  劇匮不說話了。靜靜地想了一會兒,擡頭問衆人:“要讓他們自己聊兩句嗎?”

  “劇先生。”秦至臻已經認真地考慮過,直接道:“【黑白法界】既然由你主持,那就你來決定。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,在這件事情上不必再投票。”

  劇匮的視線掃過太虛閣裡所有人,從中得到的隻有支持。于是他又放下一枚白子。

  在意海冰棺之中受鎮的左丘吾,一時心有所感,竟然扭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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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看向斜前方,那裡一無所有,隻有連綿的冰川。

  但在湖心亭裡的這張棋盤上,黑色棋子所在的位置,正在他所在棋格囚籠的這個方向!

  二者同囚棋格,又在棋中遇。

  “最近有什麼不一樣?”左丘吾開口,語氣雖然冷淡,但也有幾分老朋友間的關心。

 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,也是老友重逢般的回應,很自然地說起最近變化:“我清醒了很多,迷惘的時間漸少。”

  左丘吾點點頭:“《牧略》已經補完,你正走向永證,迷惘篇章已經攔不住你了。”

  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迷惘篇章可能不是唯獨的一頁,曆史墳場的危險,也不止在于墳場。換而言之,在我此刻的處境裡,永證也未見得安全。”

  “危險的前提,是你一直流浪在裡面……”左丘吾擡眼:“但你怎會不回來?”

  “我隻是想要回去看一眼。”黑棋裡的聲音道:“有什麼危險能夠擋住一個想家的人?”

  左丘吾張了張嘴,最後道:“所以我不能再等。”

 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沉默片刻,竟然說道:“我明白。”

  這份理解或許是太沉重,所以左丘吾一時沒有聲音。

  黑棋裡的聲音又道:“可是你錯了。”

  “我錯了?”左丘吾忽然大笑,又咬住了牙!“是我錯了,還是你錯了,司馬衡?!”

  “不要忘了,我們學的是什麼,修的是什麼,走的是什麼路。”黑色棋子裡的聲音道:“我錯在一時,你錯在千秋。”

  “沒有千秋……沒有千秋!”左丘吾異常的激動:“很多人的性命,就隻有一時!”

 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說:“對于那些已經發生的不幸,我很愧疚,但我不會改變。”

  “是啊,你不後悔。”左丘吾咧着嘴道:“史筆如鐵,你的心更逾鐵石。”

  他的聲音從牙縫裡出來:“你不回來,本來很好的……本來很好!”

  “我會慢慢糾正那些錯誤。帶領勤苦書院,走向前所未有的盛景。你知道這三十年來,書院是怎樣在發展嗎?”

  “那些掐住脖子的手,被我掰開了。”

  “你的學生鐘玄胤!我把他推進了太虛閣,把他送上時代之舟。”

  “你留下來的《史刀鑿海》,我把它推向千家萬戶。”

  “你制造的那些問題。我一個個地解決……一個個的解決了!”

  “一切都很好……還會更好。”

  “但是你為什麼要回來?”他厲聲問道:“你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回來?!”

  與左丘吾的激烈不同,黑棋裡的聲音靜水流深:“當初我在曆史長河裡跋涉,在尋找曆史真相的時候,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險……幾乎身死!不得已躲進曆史墳場,在時間腐朽的過程裡漂流。在我想盡一切辦法終于聯系到你,想要在你的幫助下回來時,你卻在關鍵時刻抽掉了梯子,把我按回了迷惘篇章,又鎖死了時窗,讓我成為失序曆史裡的一顆混亂文字,連自己都無法記錄——左丘吾,你還不明白嗎?”

  “為何我還能夠回來?”

  “我沒有超越一切的力量,但曆史把一切都送到我面前。”

  “左丘吾,《史刀鑿海》之所以被天下人認可,走進千家萬戶,你的推廣并不是關鍵。”

  “它首先是《史刀鑿海》,它至真至信地記錄了一切,它才會被信任,它才可以有這樣的影響力。”

  “《牧略》為何會完整?”

  “因為我在做真正正确的事情,我會得到正确者的回應。曆史在糾正錯誤!”

  司馬衡敬曆史如心中神明!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存在。

  “不是我創造了曆史。是曆史選擇了我,将祂記錄。曆史是真正的無所不在的神明,超越一切有識的存在,當然也包括你我。你太不自知了,我也太渺小,我們能夠改變什麼嗎?”

  他的聲音仿佛已經真的撼動了時光,整座棋盤都随着這一顆棋子搖晃:“你問我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回來,我告訴你——這是曆史的答案!”

  “曆史不會給人答案,是人的答案留在了曆史!”左丘吾在意海冰棺裡遙遙一指,整座棋盤上,二百六十七個左丘吾時身,竟然同時擡指,就此定住了棋盤!

  “好一個至真至信!好一個真正正确!”

  左丘吾滿眼悲涼!

  “你跑到天京城裡窺視中央,寫一句景欽帝哭太廟,我給景國人擦了幾十年的屁股!”

  “你要直筆述神。蒼圖神一夜拔盡草原書院,一夜焚盡儒家書!”

  “因你而死的勤苦書院弟子有多少?因你而死的,不止我勤苦書院的弟子!”

  他憤怒地咆哮:“你既然沒有保護學生的本事,曲幾筆怎麼了?避幾筆能如何?!”

  黑棋裡的聲音卻是定止的,像不再流動的時間,他說:“曲筆不為史,避字豈成書?史筆如刀,寫史就是要拿刀子刻心肝。”

  “史書是為了傳承!!”左丘吾大喊!

  “寫史的人都死絕了,你刻誰的心肝!?世間不再有史家,誰來執史筆?”

  他近乎失控地喊:“我們的路都要斷了,我們的學生死光了,你還在冥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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