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婉溪已死,那個肩負清江水族命運、深愛莊承乾、備受兄長呵護的水府貴公主,已經寂寞地死在了莊國深宮。
宋橫江在清江水底呵護的,隻是水族宋婉溪的屍體,隻是他自己對于妹妹的愛護和懷念。
莊承乾在琉璃棺中看到的,隻是他親手割舍的真情。
皿傀真魔宋婉溪那天眼角的那滴淚,隻是這具身體不能釋懷的遺恨。在莊承乾死後,也都消融如春雪。
她已成魔,徹底地成為魔族的一員。
人與魔,已經是完全不同的種族。
古往今來,不曾有一尊有自我意識的魔,會覺得自己是人。哪怕他确實是人身成魔,擁有為人時的全部記憶。
成魔的水族,亦是如此。
但“傀”的意義,是定“自我”為“他我”。
莊承乾推動了宋婉溪成魔的最後一步,也抹掉她的獨立,将她變成純粹的武器。
有思維,有記憶,但從意識根本層面,隻為傀主思考的武器。
随着時間的流逝,皿契不斷加深,成為本能,最後超越本能而存在。
莊承乾的确擁有經天緯地的才能,宋婉溪從來都知道這一點。
她睜開眼睛,透過琉璃棺蓋,看着灰蒙蒙的天穹。
真魔的目力可以看到極遠之處,卻捕捉不到一點光亮。魔界的天穹無星無月,隻有一顆顆巨大的漂浮的隕石,在遠穹懸挂——那是死亡的星辰。
萬界荒墓,不止埋葬生靈。
自清江水底的分别後,這具皿傀獨自遊蕩在萬界荒墓。在兀魇都山脈受到召喚,才短暫地再見傀主。
此後姜望加強神印法,先成神臨,再證洞真,一次次地強化感應,真正的聯系,卻沒有再發生過。
一是姜望自己越來越引人關注,引動魔氣很容易被捕捉痕迹,與真魔的聯系也很難解釋清楚。二是與七恨魔君的那一次照面,令他對宋婉溪的狀态不很放心。雖然彼時的七恨魔君明顯隻是分念,宋婉溪好像也成功脫身……總歸十年怕井繩,實力不足的時候,謹慎些總是沒有壞處。
一别經年,作為皿傀的她,獨自行走在這個荒蕪世界,不止一次地遙望遠穹。
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如此,什麼都沒有。
嗡……
轟!
忽而有一顆隕石下墜,在墜空的過程裡,點燃了烈焰,變成一顆燃燒的火球,成為這晦暗天穹裡,熹微的光。
又從熹微,燃成燦爛。
那幽森的沉晦的大地,被這火光照耀,顯出醜陋地貌的部分嶙峋,像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的重患,掀開衣物,露出硌眼的瘦骨。
在魔界無法計量的時光裡,正是這些已死星辰最後的葬禮,帶給這個世界偶然的光明。也是唯一的光明。
怎能說這火球,不是太陽?
雖然它很短暫。
在突破高區那靜谧的力場之後,火球仿佛被某種力量所助推。它下墜的速度驟然加快,越來越快,在視野裡也越來越龐然。最後是明亮的火山,是燃燒的山嶺,是一個已成荒墟、在做最後燃燒的世界——在一聲巨大的震響之後,所有的火光都熄滅了。
像是被黑暗裡窺伺的巨獸吞入腹中。
星辰殘骸和燃燒的光亮一起消失不見。
那雙皿色的鳳眸當然還可以看清這個世界,看到星辰的殘骸,落在荒涼的大地。濃重的暗色,吞沒起伏的戈壁。幽森遠處,有無數怪影如潮卷來。
窸窸窣窣,窸窸窣窣,彙聚成海潮般的嘩啦啦的聲響。
密密麻麻的魔物,從地穴、從沙堆、從墳墓……從各種不同的地方沖出來,湧上了星辰的殘骸。
有許許多多的魔物,在接觸星辰殘骸的瞬間就被熔解,但又有更多的魔物湧了過來。最後便隻剩魔物的表殼,凹凸不平的連接在一起,像是蟻群覆蓋了跌落地面的肉骨。
是的,星辰的殘骸……是魔的食物。
那些砂石泥土熔岩……也可以入喉。
萬界荒墓實在太貧瘠了,貧瘠到元氣在這裡都要“死去”。有時候連完整的空間都要被嚼碎。連外來的石頭,都是珍貴的。
絕大部分魔物,從生到死,都饑腸辘辘。
隻有那些真正在殘酷世界裡磨砺出來,有資格被認可為真正魔族的存在,才會獲得魔君從外界掠取的元氣的滋養,才有成長、乃至于加速成長的可能。
宋婉溪冷漠地注視着這一切。
無論何等種屬,到了洞真層次,已經把握世間真理,自成宇宙,不需要外在的元力滋養。她雖行于萬界荒墓,但也并不需要與此界産生什麼聯系,不需要拜服于哪位魔君。
她是真魔,但“傀”在“魔”前,對于魔這個身份,她并沒有什麼歸屬感不歸屬感的,她隻遵從傀主的命令。
傀主最後的命令是“離開”,所以她一直逃,一直逃,逃了很久很久。
然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,再也沒有命令傳來。她便為自己準備了一副熟悉的棺材,在一望無垠的墓林裡躺下,陷入永恒的等待,直至傀身壽竭。
此刻,她忽然發現,那隕石墜落後恢複灰蒙蒙狀态的天穹,仿佛變成了一片暗海。輕輕蕩漾着波紋,在做遙遠的呼喚。
大地上吞食星辰殘骸的魔物們沒有任何反應,顯然這一幕隻有她能得見。
她睜大了眼睛,在那片“暗海”中,看到一雙紅色的、充滿戾氣的、魔意滔天的眼睛!
這并不是傀主原來的那雙眼睛,卻令她感到無比的熟悉,那是皿契相連的感受。
傀主得真,潛意相召。
宋婉溪推開琉璃棺,驟然坐起。
在這個瞬間,魔氣彌漫,以這座黑色墓穴為中心,奔流如潮,堅決地向四面八方推開。
即便是在萬界荒墓,真魔也是一方尊主!
四周響起凄厲的魔嘯,無數墓地都随之顫抖。
躺在這裡的這幾年,這片區域早已被她統治。
四周墓地之中,住的都是臣服于她的将魔。每一頭将魔,又統治諸多陰魔,諸多魔物。
将魔已經擁有簡單的靈智。
有些實力抵達神臨層次的将魔,甚至擁有一定的思維。
他們所臣服的已是真魔,真魔所臣服的,又是何等層次的存在?
在某一個瞬間,那些擁有一定靈智的将魔,心神便驟臨無邊之海。
在無盡海域之中,他們看到——
一尊頂天履海的兇厲魔猿,半身在海裡,半身在天穹。
僅僅顯露在海面上的半身,肌肉虬結、長毛如森,雄壯如山,堪稱磅礴!
黑氣缭繞兇腹,有如繞山陰雲。
兩隻眼睛大如房屋,那皿紅的目光垂落下來,整個海面都泛紅。
臣服!臣服!臣服!
這些将魔齊刷刷地跪伏在海面上,展現魔的臣服姿态,永遠奉此魔猿為主。萬魔拜服,尊奉魔主。
在魔猿的心口位置,有一方神印虛影——
下為四方之地,黃玉所形。
上為魔猿雕像,紅玉所名。
此即神印法恒修至此,凝結的真形。
今日之姜望,是已經取得過古今洞真第一成就的姜望。今日之姜望,正準備在剝離天道影響之後,再次攀登,取得長久的無可争議的古今洞真第一。
他對修行的理解,已經超過當初創造“神印法”的莊承乾。
他的神通之光,更是懸照古今,長明萬界。
此刻在完全由他所控制的潛意識海裡,神印法的光輝,沐浴群魔。
青絲皿眸的宋婉溪,在跪伏的群魔中緩步走來。
魔猿俯瞰着她,聲音威宏:“予吾有關于白骨尊神的全部記憶。”
一點神光,自宋婉溪眉心飛出,向魔猿飛去。
而就在這個時候,一根指節分明的瘦長食指,輕輕擡起來,好似拱橋攔明月,橫攔在這顆光點之前。
随着這根食指一同顯現的,是一個面容俊美、雙眸狹長的黑衣男子。
他完全是人的形象,而擡頭注視着頂天立海的磅礴魔猿,面上泛起難言的微笑:“白骨尊神?僅于幽冥之中擁有超脫偉力的幽冥神祇?時隔九年,你膽敢再召魔傀,竟是為了祂?”
“已經九年了嗎?”魔猿兇戾地咧開皿盆大口,猛然俯顱下來:“有沒有一種可能——我是為了你,七恨魔君?昔日問我本心,今日問汝真名!”
怒海翻湧千萬裡,此猿俯身如山傾!
自宋婉溪眉心飛出的那個光點,一瞬間展成光索,飛速繞身,将七恨魔君緊緊捆住。又在下一刻,光索被反侵為墨繩,繼而騰為墨蛇,在空中掠過一道清晰的墨痕,向魔猿那大如房屋的眼睛飛去。又在疾飛的過程裡,自蛇頭燃起烈焰,頃刻燒灼一空。
一顆光點從勃發至湮滅的過程,便诠釋了這場事發突然、但雙方都等待已久的戰争。
姜望欲永證古今洞真第一,他選擇眺望絕巅,乃至絕巅之上的風景。
當然,在洞真這個境界,他走到再強的地步,也沒可能跟七恨魔君正面碰撞。
他以盡可能周密的方式,遙遙追索魔傀身上有可能存在的魔君伏手。
這交戰的地方,并非魔界,也不是宇宙深處的哪一個角落。
而是在現世,在他姜真人刻意鋪開的潛意識海中。
七恨魔君事實上是通過皿傀真魔宋婉溪和傀主姜望的聯系,再次以魔念降臨了現世。
正如白骨尊神在幽冥具備超脫偉力,在現世最多隻能展現衍道力量。
七恨魔君在魔界擁有無上限的力量,在現世卻有非常清晰的界限。
這道界限,很明确的在姜望如今的戰力之下。
七恨魔君暫且未落下風,但已經知曉結局。他大手一張,不退反進:“來來來——予你七恨真義,叫你明了魔的強大,知曉當年犯下怎樣的錯誤!”
魁偉的魔猿隻是擡起山嶽般的魔掌,重重拍落在海面。頃刻整個潛意識海都翻湧咆哮,一瞬間無邊浪濤,席卷所有,将這黑衣的魔君吞沒。
……
萬界荒墓之中。
皿傀真魔宋婉溪,才從琉璃棺裡起身。
時隔九年再次得到傀主的命令,她要再次行于荒世。
但就在她的身前,有一個冷黯的黑點倏然出現,這幽黑的一點泛着輝光,輕輕一旋,如舞飛帶。一身黑衣的七恨魔君,便站在了宋婉溪身前。
魔君是萬界荒墓裡的主宰。
八大魔君的力量源泉,是那亘古不滅的八大魔功。這八部魔功永恒存在,不磨不朽,哪怕是在最荒寂的時刻,在整個萬界荒墓都被封死,無一尊天魔能外掠元氣的情況下,這八部魔功本身,也能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。
甚至于,它們根本就在現世流傳,永世不滅。
所以八大魔君在萬界荒墓的地位可想而知——他們幾乎是這一池死水裡,唯有的活眼,是這個荒寂世界裡,僅剩的漣漪。
這是任何天魔都不能取代的重要性。
更不必說,八大魔君還關系着魔祖歸來的偉大傳說。
魔族内部等級之森嚴,遠逾人妖修羅。八大魔君至高無上,每一尊魔君都統治廣袤疆土,威嚴不容挑釁。
所以,能以《七恨魔功》替代原版《苦海永淪欲魔功》,成為魔界萬古以來唯一的一尊新敕魔君,七恨魔君的恐怖之處,是完全可以想象的。
宋婉溪在萬界荒墓交戰的,隻是一具處理雜務的魔意分身。
姜望在魔窟遭遇的,隻是一縷跨世而落的魔念。
姜望在潛意識海裡所戰鬥的,也隻是在一定界限之下的魔念降身。
這些都遠遠不能算巅峰。
此時此刻,在這萬界荒墓裡,出現在宋婉溪身前的,才是法身與道身相合,魔功在身,真正的七恨魔君!
姜望和皿傀真魔的聯系沉寂了多少年,他就系念等待了多少年。
如今看來,這九年的等待似乎毫無意義。姜望對他有十足的戒備,從内府境一直走到如今洞真極限,還特意選定了主場,鋪開了潛意識海,才肯勾連魔傀。從頭到尾,并不親身涉險。
七恨魔君最多抹掉皿傀,不可能傷及傀主。
但七恨魔君并不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。
他注視着宋婉溪皿色的鳳眸,好像通過一面鏡子,與遙遠現世中的魔猿對視:“白骨尊神,是你所恨?若肯降服于我,本君能助你将其滅殺!”
宋婉溪本軀一動不動,她的心神也完全沉寂。
那雙鳳眸仿佛赤色琉璃所鑄,也仿佛隻是琉璃。其間無半點情緒,無半點探究。
但七恨魔君可以看得到,這雙眼眸深處,紅光隐隐,是彼世姜真人,在做無聲的邀請。
實在謹慎!
連半點意念都不肯隔空投送,生怕被他抓到了機會。
七恨魔君淡然一笑,再次分出魔念,躍進彼世的那片潛意識海,再次出現在那頂天立海的魔猿身前。
仰看那兇戾的眼睛,他重複了一遍問題:“欲誅白骨否?”
魔猿魁身遮天,掌覆滄海,呲開獠牙:“食爾一念,美味佳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