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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七十四章 文字繭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159 2025-04-10 12:33

  看着苦谛的背影,黃舍利若有所思:「這老和尚不識真佛,待我冷淡也就罷了,怎麼對你姜真人也如此疏離?」

  「這位觀世院首座一直都是如此。」姜望道:「可能因為這就是他的性格,也可能因為,他跟苦覺前輩不太對付——我多次見着他們對罵,罵得可髒了。」

  「懸空寺這般不知禮嗎?」黃舍利不解道:「既然你是來找苦覺真人,就算苦覺不在,他們也應該派個同苦覺關系好的來接待你。」

  姜望想了想:「懸空寺好像沒有哪個跟苦覺前輩關系好······他跟誰都吵架。」

  苦谛可能也是不得不來,畢竟他執掌觀世院。監察、戒律歸他管,外事也要負責。

  黃舍利都不知說什麼好了。過了一會兒,又道:「苦谛和尚剛剛說你去年也來過,前年也來過,這會又來—苦覺真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,你這麼記挂他?」

  「那倒也沒有。」姜望笑笑:「就是很久沒見了,探探他的消息。要是哪天給你寫信你不回,我也得去問問情況不是?」

  黃舍利'啧'了一聲:「你這是說我重要呢,還是說我不重要呢?」

  姜望道:「你是我還算重要的朋友!」

  黃舍利咧開嘴:「這是你的榮幸。」姜望笑道:「對!我的榮幸!」

  說話間苦谛老僧已然回轉,手裡拿着三個信封,一臉嚴肅地遞來:「我在方丈房間裡拿出來的,一共三封信,看完還我,我還得放回去。」

  姜望接過信封,将信紙取出,見得字四

  「爾等瓜皮勿念我。」

  字迹甚是潦草,就像黃臉老僧那憊賴的笑臉。

  往下看,又曰-

  諸天有甚好遊!佛爺何時能回?又日-

  「方丈師兄還活着嗎?病了别撐着,有事别瞞我。可别趁佛爺在外,叫苦病那痨鬼搶了先。」

  又日-

  「淨禮小光頭怎麼樣了?速速寫信告知。」

  最後寫道-

  「淨深有沒有來問我?」

  姜望看着看着,嘴角泛起微笑。

  連拆三封信,約莫是一年一封,信裡不是罵這個就是咒那個,但結尾總是兩句「淨禮怎麼樣了?」

  「淨深有沒有來問我?」

  看樣子黃臉老僧是被懸空寺強行丢去諸天雲遊了······

  姜望掩信問道:「苦覺前輩是何故雲遊?他好像并不樂意。」

  苦谛伸手把信收回去,冷淡道:「事涉山門隐秘,不便告知。」

  姜望又問:「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?」

  苦谛道:「事涉-」

  黃舍利大聲把他的話接了下去:「山門隐秘,不便告知!」

  苦谛看了她一眼,轉身就走,頗有「我與妄信者勢不兩立」的架勢。

  「首座!」姜望急忙喊住:「我還沒問淨禮小聖僧的事情呢!以他的天賦,不可能還沒洞真。怎的現在還未出關嗎?」

  「洞真自是已證了,但他修的果位,沒這麼簡單。短時間内是不會出淨土的。」苦谛不回頭地道:「佛門清淨地,施主少來些吧。」

  姜望追了一句:「貴寺若有給苦覺前輩回信,告訴他我來了!」

  又追一句:「對了,我第一個全票入席太虛閣!别忘了跟他說!」

  老僧敲石遠,山寺掩門扉。

  姜望也不計較什麼,他怎麼都不會跟懸空寺計較——除非苦覺老僧哪天讓他幫忙套麻袋。那麼尊敬的姜閣員,就要好好跟觀世院首座聊一聊這怠慢之過。

  「你好像很開心?」黃舍利問。

  「有

  嗎?」姜望踏空而行,衣袂飄飄。

  黃舍利道:「你現在笑得,比收鬥昭錢的時候都更真誠。看來苦覺真人确實是你非常重要的人。」

  姜望哈哈一笑,縱身貫為一道虹:「别想太多,走,喝酒去!」

  黃舍利立馬追上去:「好哇!你果然拿了鬥昭的錢!你拿他的錢做什麼?怎不要我的?」

  長空挂影,笑聲漸遠。

  主要苦覺老和尚一天天的不服老,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,成天罵這個罵那個,這一下子聯系不上,姜望還真擔心出點什麼事!

  這幾年他屢次來懸空寺,都被苦谛一句「雲遊未歸」擋回去。

  今天借着太虛閣員的新身份登門,終叫這冷面的觀世院首座給了幾分面子。知道苦覺老和尚隻是因為某種原因而「被自願」雲遊,這心裡的石頭也就放下了。

  說實話,就黃臉老僧那個嬉皮笑臉的唠叨勁兒,還整天惦記他的頭發······他還真沒辦法常見面。雲遊挺好的!

  回到星月原,姜某人用正兒八經的好酒好菜,宴請了黃舍利。

  當然,白玉京酒樓裡,無論什麼檔次的席面,都追不上黃閣員的生活。

  但好在美色可餐。

  白玉瑕是一等一的美男子,連玉婵長得精緻可人,祝唯我即便污面,也不能掩盡風采。再加上心心念念的姜仙人就坐在旁邊,一頓酒喝得黃閣員是笑逐顔開。當場表示要收購,白玉京上下也很同意被收購,可惜隻賣酒樓不賣人。這生意自是談不攏。

  送走黃舍利之後,姜望在書房寫信。

  他在給許象乾寫信,其目的是在于雪國——許象乾曾陪着照無顔一路遊曆,最後停步于雪國。在天碑雪嶺,照無顔确定了自己的道路,以雜糅百家的磅礴氣勢,證就了神臨。

  在姜望的朋友裡,除了黃舍利,也就許象乾、照無顔對雪國的情況可能有所了解。

  雪國從來神秘,不曾對世人解下面紗,他當然不會就這麼草率地前往,不會天真以為太虛閣員的身份,能夠輕易敲開雪國的堅冰。

  真要這麼容易還輪得着他們太虛閣來處理?早在虛淵之時代,雪國就應該開放了。

  所謂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」在趕赴雪國之前,姜望盡己所能地先去了解雪國。

  他把黃舍利請回來喝酒,讓祝師兄白掌櫃連玉婵全都來作陪,也有這個意思在。荊國雄踞一方,布局西北多年,對雪國肯定有非常深刻的認知。

  奈何黃舍利實在是無情浪子的典範。口口聲聲美色無邊,眉梢帶笑眸含情。在酒桌上這個妹妹生得好,那個哥哥真标緻,笑得像花兒一樣,一說就是什麼都舍得,一問就是什麼都不記得。酒席一結束,立即說要去忙正事,扭頭就走,半點不帶留戀。

  姜真人那個恨呐。白玉京是什麼地方?

  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鲫,至此未嘗不低眉。放眼天下,能在白玉京占到便宜的,這還是頭一個一一哦不對,應該是第二個。

  頭一個是走遍天下、主打賒賬的許象乾。

  但問題在于,許象乾是真沒錢,滾刀肉,怎麼都榨不出油來。黃舍利是富得流油,還能揩油走。

  算起來還是黃舍利更勝一籌。

  連玉婵的小臉她捏了,白玉瑕的手她握了,姜望敬的酒她喝了······荊國關于雪國的重要情報,她是一個都沒給。

  直到坐在書桌前寫信,姜望才忽然想起來,許象乾上一次來白玉京蹭酒喝,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。

  再上一次見面,則是趙汝成、赫連雲雲在草原大婚的時候。

  修行者累經歲月,對時間的流逝不夠敏感。況且大家修為都至此,在

  神臨往上走,壽限少說也是五百起步,三五年不聯系是常有的事。

  現在是還年輕,還常有惦念。等到百歲千歲漸已習慣世情,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。

  他是在太虛幻境裡同時給許象乾和照無顔傳信,都沒得到回應,才寫信到青崖書院和龍門書院試試。

  畢竟不是誰都一天到晚關注太虛幻境的。像左光殊那般的太虛幻境常客,自從神臨之後,常常跟屈舜華出門散心,也都不怎麼去論劍台了。

  許象乾和照無顔感情漸笃,想來也自有生活。

  當然,既然都在寫信了,順便多寫幾封,問候臨淄的親朋、楚國的長輩、天外的小煩婆婆,那也在情理之中。

  「師父,您明明在星月原,落款怎麼是'于太虛閣'?」褚幺不解地問。

  「哦,寫順手了。」姜真人擺擺手:「也懶得再修改,無妨,就這樣寄出吧。」

  褚幺還待再問,連玉婵拎着他的耳朵将他提走。

  姜望在讀書,讀有關于現世西北的書,讀《牧略》裡涉及雪國的驚鴻一瞥,讀當年霜仙君在曆史裡的片羽雪痕······

  屋頂懸有琥珀三顆,光照一室如明燈。

  一者華麗絢爛、演化生機。

  一者劍氣縱橫、劍光萬轉。一者光影變幻、聲紋波瀾。

  在無數個日夜,他都是這樣度過—讀書和修行,讀書亦修行。

  兩天之後,兩大書院的回信都已寄到。

  青崖書院那邊,并不知道許象乾的行蹤,頗有「兒大不由娘」的幽怨,信曰,青崖野徒,其蹤不覺,若要尋迹,不如去龍門書院看看······

  而龍門書院的回信,卻是子舒寫來。

  姜望一邊督着褚幺練功,一邊笑吟吟地展信,臉色漸漸凝重。

  「怎麼了?」坐在不遠處,正以字鋒摹槍鋒的祝唯我,第一時間關心道。

  「龍門書院的照師姐出事了。」姜望道:「我去一趟,你們照看好家裡。」

  心念一動,已然啟用【太虛無距】。光影飛轉後,耳中聽得長河滔滔—已至龍門書院外。

  在那氣象雄闊的高大牌樓前,兩名書院弟子挂劍而出:「來者止步!

  姜望特意放出氣息叫他們察知,就是不想浪費時間,直接道:「我是姜望,讓貴院子舒姑娘來見我。」

  人的名,樹的影。「姜望」二字一出,龍門書院守山弟子半句廢話也沒有,匆匆回轉傳訊。

  「姜大哥!」不多時,子舒飛身出來,眼中有淚,泫然欲泣。

  「許久未見了,子舒。照師姐現今在哪裡?許象乾呢?信中說得不詳盡,帶我前去看看。」姜望踏步而前,聲音溫和。

  他仿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安撫情緒的能力,你看着他甯和的眼睛,總會覺得···

  ···總有希望在。

  子舒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沒有那麼害怕了,轉身帶路:「許師兄正陪着大師姐

  無心觀賞龍門書院的壯闊風景,一路疾飛,很快來到一處獨立院落——姜望終于看到失魂落魄的許象乾。

  此刻的許象乾,正背靠廊柱,坐在庭前的石階上,仰頭對天,但眼中分明無神。以前一定要梳出油光的鬓發,現在胡亂地堆在一起。那锃光瓦亮的高額頭,也多了幾條清晰可見的額紋。

  神臨不老,奈何心哀。

  姜望見他還活着,便沒有理會,而是先讓子舒帶路往裡間走。

  這應該是照無顔的閨房但裡間所有陳設都被抹掉了,隻有密集的陣紋圖案,繪滿了四方牆壁。這些陣紋必然出自高人手筆,以姜望如今的見識,也有許多看不明白。

  而房間的正中央,立着一隻高約丈許的、不斷變幻光影的文字繭。

  它的外狀太像一隻繭,但組成它的不是蠶絲,而是無數細密文字連成的線。

  姜望隻是短暫地瞥了兩眼,便已捕捉到許多文字的段落。甚至其中一篇,恰是他讀過的《五刑通論》。ap.

  在這隻文字繭裡,他感受到了照無顔的生命氣息。

  「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?」他仔細地看了一陣之後,才問子舒。

  子舒紅着眼睛道:「師姐她走的是'雜糅百家、自開源流'的路子,但她一

  「肩雖擔山,奈何心藏寰宇。」一個聲音接道。

  随着聲音出現在房間裡的,是一位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。穿一領長衫,聲音極富磁性:「簡單來說,就是她的野心,遠遠超出她的能力。千絲萬縷,結成一團,她已經沒能力解開,遂成此繭。」

  姜望禮道:「見過姚山主。」

  此人當然隻能是龍門書院山主姚甫。

  他擡手止住姜望的禮,眼中有一縷拂不去的憂愁:「我徒兒心高意遠,自讨苦吃······累你牽挂。」

  以姜望現在的修為眼界,已經不需要姚甫說太多。他看着這隻文字繭,表情凝重:「這些都是她無法掌控的道麼?」照無顔乃龍門書院大弟子,是博學多才、虔心向道之人。論天賦、論才學,都是儒門頂尖。

  當初姜望還在内府境的時候,她就已經随時可以神臨,隻苦于選擇太多,不知以何路為優,方才止步不前。

  後來遊學天下,隻為找到一條自己最滿意的路。最東走到月牙島,最北至邊荒,最南在隕仙林,最西走到雪國。

  在雪國受謝哀點撥,于天碑雪嶺頓悟,苦熬一段時間之後,終成神臨。而後在道曆三九二三年的龍宮宴上,大放異彩。

  姜望本以為等待她的是康莊大道,自開淵流之後,照無顔的修行也的确是一日千裡,有宗師之相。不成想今日再見,竟成繭中人!

  而更令他擔憂的是,在這隻文字繭上,他已經看到了【錦繡】的神光······

  姚甫歎道:「當初她離開龍門,遊學天下,我就勸她擇路而專。但她心高氣傲,不肯平庸。雜糅百家,言何其易,行何其難。先聖都未成,她又如何能夠?我想法子吊住了她的命,凝聚了她的神魂,但剩下的路也隻能靠她自己。除了在壽盡之前,将所學真正貫通,吞繭而出······她已别無選擇。」

  姚甫乃當世真君,龍門書院曆代山主貢獻前五,「典世之劍」《二十四節氣劍典》的創造者。

  他說别無選擇,照無顔就真的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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