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景祿已登現世極限高處,與任何真君都隻有廣度的差距,沒有高度的差别,不免也顧盼自雄。
雖說超脫是永恒難及的下一步,等他練成武卒,重鑄鬥厄,得封一字王,于神霄戰場立大功,受中央國勢溫養數千載,得以圓滿離枝,一别不欠……或者才有眺尋此路的希望。
但想着有天都鎖龍陣壓制,自己隻是轟這邪仙一拳,試試拳頭硬否,當無大礙……大不了收回來嘛!
沒想到混元邪仙這麼不講道理,當場把拳頭沒收。
大片大片的混沌,向他的武軀蔓延,幾無限制,不受阻礙。什麼中央秘法,武道極軀,都如秋絮逢刀,不堪一橫。
他縱身欲退,卻感受到一股無所不在的引力,将他的身魂都懾住,貼在這團混沌上。
他鼓力掙紮,卻感覺自己像是脫水的魚兒,被摁在砧闆上宰!
無上武軀,無力可用。玄鐵之扇,離不得腰。
眼前混沌一片,俄而……天地初分。
一種絕不動搖的力量,熔鑄在銳不可當的劍鋒中,劃開了混沌,将姬景祿的斷臂,斬至連肩處,光秃秃的隻剩一塊不帶皮肉的肩骨。
姬景祿也驟覺一松,縱身飛退!
這時他才看清那柄劍——
中正堂皇,銳而莫禦……【君雖問】!
單臂提鋒的公孫不害,如山而峙,一劍橫來。
他作為對手讓人感到壓力,作為戰友則尤為可靠。
不僅一劍救下了姬景祿,更放出黑白兩色、混淆雷火的刑鍊,穿空鑿勢,将肆無忌憚蔓延的混沌之風,框為一團。
曾經的“豪意”孫孟,不僅是天下豪俠,更是鑄器高手。
在三刑宮裡,更獨造“法爐”。
這條刑鍊以他的絕巅手臂為原材,以人道洪流為爐,灌注了“自伐其罪”的事實意義,貫徹了他對法的理解,通過他獨創的【天下鳴】之術,在世所矚目的天下台熔鑄而成。
使得法家傳世的鎖鍊法術裡,這排名第四的【無晦青冥】……自此有了主體。
天下法家修士,在運用此法時,都能自這條主體刑鍊借力,當然也可以反過來滋養它。
當時他若能問責中央帝國成功,這條刑鍊才能算作圓滿功成,功着天下。可惜被姬鳳洲掃蕩孽海的大手筆,橫沖直碾,撞得如塵埃一般,根本未有風浪。
法家宗師所付出的巨大代價,使得它保留了演化為類洞天之寶的可能。隻是缺了問責中央這一步,實現這“可能”的過程,就要更為複雜一些……
說未來,尚長遠。說現在,它已然威着。
此刻在公孫不害的操控下,這條刑鍊更如神龍混世,翻江攪海。竟在混沌之前,建立起秩序之牆!
倒退中的姬景祿,看着這一切,眼神十分複雜。
中央以黃河之會為布局基礎,傾國落子,勢要蕩平孽海。這場讨伐混元邪仙之戰,可以說是景國的戰争,所有的榮耀都歸于景國,責任當然也是。
即便範圍再大一些,責任也該歸屬于在場的各大霸國。
但是公孫不害……
剛剛殺徒斷臂與景國對峙,卻鬧得灰頭土臉,回去還要放開刑權、閉門思過的公孫不害……
卻還是第一時間站了出來。
他本可以作壁上觀!
即便基于法家的責任,他也可以等在這裡,等到景國損失慘重後,再站出來做最後的彌補。這也是不虧大節,兼得責任和恩怨,無人可以指摘的事情。
但在本可以旁觀,無人要求他的時候站出來,才顯出當年行走江湖時,“豪意”的姿态,見其義,也更見法的擔當。
唯因如此,這一劍才如此銳利。這一條【無晦青冥】,才可以縛住混沌。
“刑人宮主不計前嫌,劍橫混元,真乃宗師氣度!”洪君琰撫掌大贊!
公孫不害并不回頭,【君雖問】懸在他身前,而他單手握住了刑鍊,将混沌之風縛緊而解分,重歸于元力和時空,建立穩定的秩序。
天下台已經沒了,【無晦青冥】圍成新的鬥場。
“我之道也,德法并舉。法為德之限,義為德之行!”
“為顧師義而恨是我的義,看着他死是我的法。殺吳預是我的法,因他恨人恨己,是我的私心!”
“公孫不害有私心,法家不缺大義。”
“世上有很多事,高于個人恩怨。”
“我隻是送出了本該在此的一劍。”
不同于高冠博帶的吳病已,公孫不害布衣單薄,由此可見青筋浮起的手臂,如遊龍一般!
他說道:“黎皇建國,說為天下黎民,黎國擺駕,必言煌煌人間。今何故也,在此作壁上觀?”
三刑宮這些人好像沒什麼結黨的心思。
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地監督和鞭笞。
洪君琰似是沒有想到,随口捧公孫不害一句,幫他貶一嘴景國,竟反被公孫不害拿住話柄,抵在牆頭,表情有一瞬間的愕然。
但下一刻他就長身而起。
“萬方無恙,天下公心。掃蕩孽海,豈容朕辭!?”
畢竟是曾與唐譽相争的豪傑,他一步踩碎了台階,拳頭便與邪仙迎面!
這不是姬景祿那一隻讓混元邪仙毫無反應、以至真的砸到臉上的拳頭……混元邪仙畢竟看來了一眼!
那并不經意的目光,似乎有灼穿時空的恐怖高溫,在移來的過程裡散着隐隐青煙。
視線最後聚集的位置,一團空洞遽顯于彼,将洪君琰的拳頭托舉。
那是一個足以容納所有的空洞,瞧來并不真實,但内裡無限廣闊,就像是孽海中的一個已然湮滅的氣泡世界。
洪君琰的拳頭陷下去,近乎無限地下陷——卻見霜色在空洞中極速蔓延,似無數縱橫交錯的冰雕橋梁,撐住了這個空洞,使之變成了一個冰結的空洞世界,一時霜色無邊!
喀嚓!
雪原皇帝的拳頭,從冰裂的空洞中探出來,迎着混元邪仙的目光,轟碎這目光!再次靠近混元邪仙的臉!
“朕于天下有所付,黎國衛人族有責!”
他的拳頭猛地一頓,那瞬間爆發的恐怖的壓力,将拳前三寸方圓的空間,都碾得塌陷,一時光折雪潰。
而塌陷的這一小塊空間,像是變成了一隻甲手,容納了他的拳頭,又像是一座法壇,釋放了他的力量。
轟轟隆隆的這隻拳頭,在這方急劇變化的空間裡,驟停而驟張,五指大開——
譬如五指冰峰出雪原,其上有冰鳥飛。
凜冬仙術·千山飛絕!
仙術籠罩了整個天下台範圍,在元力,在空間,在無晦青冥之鎖鍊,甚至在混沌,都有大大小小的冰鳥往外飛離。
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。
冰鳥飛離的過程裡,帶走了一切,包括壽數。
對于永恒的存在來說,壽數的增減當然是毫無意義的。
但混元邪仙的壽數若是真能化為冰鳥飛走,那麼永恒與否,或許要變成疑問。
洪君琰達不到超脫的層次,黎國未能升格,也不足以推舉他以超脫的戰力,他一直在苦思面對超脫的辦法!
“千山飛絕”這門全新的仙術,就是他的嘗試之一。以此探尋瓦解永恒的路徑,化無窮為有窮。
混元邪仙的确也有幾根頭發絲飛起來,化成冰鳥,各自翔空,令台下的黎國人都露出喜色——
黎皇在這時候出手,若是取得決定性的戰果,完全可以宣傳成挽狂瀾于既倒,收拾了景國的爛攤子!
至于這攤子是不是真的爛了……且有得吵。
分擔景國的責任,自然也該分潤景國的榮光。
洪君琰遇事果決,把逼迫視作邀請,把危險當做機會,這一記仙術實在漂亮!
但混元邪仙隻是哼哼一聲,露出了厭倦的表情。
放任壽飛是因為好奇,飛了幾隻就覺乏味。
祂的痛楚沒有淡去,也還困惑惘然。靈智全然迷失,一切都是本欲。
本欲好奇……本欲厭倦。
所以祂擡手——長河搖動!
太清之天無法壓下祂的兇威,玉清伏魔之鍊不能阻止祂的行動。
闾丘文月瞥了一眼楚國那輛遠去的戰車,翩然踏足高空,抓住這卷玉簡,似投壺一般丢去——玉簡卷成一卷,萦光而漲,好似撐天玉柱!又即傾斜下來,橫世而動,要掃盡萬裡塵埃,就這樣向混元邪仙轟去。
卻被祂一個眼神就瞪碎!
散為天上地下,飄飄灑灑的光點。
混元邪仙嘴巴一合,那些放飛的冰鳥竟然消失一空,都被吞咽。祂擡起的那隻手往前一抓,洪君琰竟成一寸之小,被祂捏在指間!
祂嘴巴一張,呼呼的風吹,而竟有漫天風雪,過齒隙而出。祂所吞咽的凜冬仙力,被祂吹出來,凍結了小小的洪君琰。
然後捏着這尊袖珍的雪原皇帝,像扔一顆豆子,扔進嘴裡。
“啊~嗚!”
祂的牙齒未能立即合攏,在上下兩排整潔的白牙之間,有一巋然山影。
極緻霜冷,孤高永寒……永世聖冬峰的虛形!
咔咔咔咔——
一寸之小的洪君琰,瞬間裂冰而出。
永世聖冬峰的虛形,傅歡主持下的黎國國勢的遙遠支持……也在這聲音裡被砸碎。
當混元邪仙的牙齒砸合,那裡隻剩下一座冰棺,被祂咬碎了,嘎巴嘎巴咽下肚中。
而洪君琰已經履光而行,閃出幽幽的混沌外。
白色龍袍猶獵獵,但平天冠的旒珠,卻搖晃出一種劫後餘生的驚險。
一杆青銅長戈,這時才削來天頂,壓混元邪仙一頭,勢如青天傾!
“黎皇莫驚,朕來救你!”
魏皇喊得是聲若雷霆,萬裡滾滾,這杆【龜雖壽】也威勢淩人,強壓超脫。
但大家心裡都明白,洪君琰剛剛若是未能自己脫身,魏玄徹的青銅戈,絕不會推前半分。
洪君琰卻表現得非常感動:“天下豪邁,朕見魏皇也!”
擡手捉冰映雪,提出一杆寒冰所澆鑄的大戟,不退反進,壓上前去,與魏玄徹并肩而戰!
寒冰戟,青銅戈,雪原主,大魏君,一時寒霜遍地,又皿煞沖天。這聯手的威勢實在驚人,終叫混元邪仙……感到不耐。
祂不開心地皺住了眉頭。便以這次皺眉為起始,以其道身為中心,空間開始大片大片地塌陷!
就像結冰的湖面,一旦開始塌陷,冰裂就迅速蔓延,再也無法挽回,直至變成流動的水面。
而空間一旦流動,整座觀河台隻怕要成為曆史。
“好一個黎魏兄弟之國,古今情義之君,生死并肩,其利斷金也!”
闾丘文月高聲贊美黎君魏皇的勇氣:“然我堂堂中央帝國,雄魁天下,履極八方,豈能诿責于彼,付險于他!”
不管怎麼說,洪君琰和魏玄徹這兩尊以身當國的帝王,都是冒着身隕國衰的危險,來參與這場針對超脫強者的讨伐。
說投機也好,蹭勢也罷。
做出事情來,大家就得認。
所以她作為中央帝國的丞相,隻有贊頌,沒有抨擊。
但景國組起來的局,萬沒有讓旁人收場的道理。
她說着便探手,從太清天中提來一管狼毫,以虛空為宣紙,就此潑墨一筆,書曰——“景”。
其上一團烈日,其下一座宮城。
永恒大日,懸于天京。是之謂中央景國。
先前那卷被混元邪仙眼神所轟碎的玉簡……那玉簡所化成的細密光點,一霎化為漫天的字符。
或曰“敕天伏武”,或曰“皇極鎮世”,或曰“萬法歸道”,或曰“乾坤獨尊”。
此玉簡以許懷璋所書的《陳情章》為起筆,寫的卻是中央帝國的國頌!
此時此刻,玳山王姬景祿亦隻獨臂,卻擎起一杆獵獵的大景遊龍旗,高高舉起,如舉大日——今日若能得一景魁,整個黃河之會的聲勢都能被借來,才是更圓滿的姿态。
但現在也足夠。
恍恍惚有一座巍峨之城,壓破了太清天。
其光照萬古,是永恒天京。
就此垂下三條氣龍,分别是始青、元黃、玄白之色,絞纏一處,将混元邪仙絞成了撐天的玉柱,就此定在天下台原址。
許許多多的景國文字——這号稱最接近道文、最為玄秘,相傳是倉颉所造的第一種文字,印在這玉清、上清、太清龍鱗上,刻作龍鱗本身。
這些字有許氏家訓,有許懷璋的《陳情章》殘篇,有許懷璋在道門所研讀過的道經、所修行過的道法、所留下的着述。
它們勾連許懷璋這個名字,勾連混元邪仙的皿脈,勾連其從天師到仙師的傳奇一生……也因此将祂鈎住!
雖超脫不能脫,雖永恒不能恒。
這才是“天都鎖龍陣”的全貌。
多少春秋歲月改,仙師許懷璋變成了混元邪仙,景國的天都鎖龍陣也做出許多調整……真把“天都”搬來了!
中央帝都,遙鎮于此。古今故事,都壓仙身。
此刻宛國四大天師之家,飛起四條光索,交彙在空中,形成一座光塔。
這座塔,鎖的是皿脈。
而在景國無涯石壁,這“道都勝地”前,師子瞻立身于此,手持玉旨,投光于壁。石壁上萬古石刻,一時放光。光華糾纏成一座光的碑刻,豎砸下來!仿佛壓住一伏龍,使大地顫顫。
這座碑,鎮的是道學。
萬萬裡長河之底,在這刻響起一個幽聲,此聲慈悲又惡孽,溫緩地響在生者之心——
“看到了嗎?”
“鎖死祂的是祂的出身。”
“制約祂的是祂的所學。”
“這就是這個無可救藥的世界……殺人的辦法。”
現世最廣闊的河面,無盡平波之上,驟于此刻,顯現巨大的怪誕的樹影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