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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一百二十五章 烹鹿煮酒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0783 2025-04-10 12:33

  力不能及的棋局不免讓人生出挫敗感,停局許久,仍然手抖。

  或許應該飲酒的,可惜唯一的酒友不在,陳算隻喝了一口苦澀的茶:“下一屆黃河之會呢?”

  “陳錯可以去。還是十四年一屆的話,他剛好十九歲。”宋淮意味深長地頓了頓:“是個适合奪魁的年齡。”

  “今年才五歲,就可以确定未來了嗎?”

  “有些人的未來,生下來就可以看到。你不知道究竟會有多高,但知道一定很高。”

  “是在我入獄的時候出生的人才呢。師父,聽起來像是您老人家煉壞了丹藥,重開了一爐。”

  “煉丹?那是北天師擅長的事情。”

  “果然就這麼岔開話題默認了是嗎?”

  “那老夫的東天師之位,也不是誰給的啊哈哈。”老人的手掌非常寬大,他在眼前揮了揮,好像驅走了老眼裡的濁翳:“是這隻手搶過來的。”

  “既然您這麼厲害,不想我們同門相殘的話……再搶一個回來。”

  “三足為鼎,烹鹿煮酒。鼎銘山河志,位份有定額,平衡一旦打破,往往是崩潰的結果。這麼急着送我走,好欺負你五歲的小師弟?”

  “我以為我是您的關門弟子呢!”

  “本來是的——這不是鎖被人砸開了嘛。你關門也不好好關。”

  “那能怨我啊?那人擅使鐵頭功!”

  磚冰壘屏消暑意,夕陽染紅了天邊,老人坐在石凳上,似有幾分昏沉。

  陳算一隻手撐着下巴看晚霞,一隻手五指插在棋簍裡,無序且無聲地撥弄着棋子。

  一局棋下到了日落。

  人這一生,究竟有多少個日落時分?

  或許是過于疲憊,以至雜念叢生。陳算的腦海裡,莫名想到這個問題。

  三百二十一次。腦海裡本能冒出這個數字——迄今為止看過這麼多次日落。

  而修行者不避雲雨,能越雷霆,這麼多年能夠看到的日落,其實有一萬三千五百零五次。

  錯過了一萬三千一百八十四次。

  還會錯過更多的。

  人總是要忙于各種各樣的事情,然後錯過日落。錯過自己的,也錯過别人的。

  這個世界是一個嚴絲合縫的世界,無以窮極的數字聚為磚石,壘為城堡,堆砌了陳算的人生。

  李一正在走向那個“一”。

  生養萬物的數字是“三”。

  他想到了“第三排第七”,便寫信給趙鐵柱——“第三排第七那個醜人,用趙鐵柱的身份去跟他打一架,随便找點茬。”

  趙鐵柱很快回信:“那不是讓我去挨揍嗎?!”

  “别廢話。”陳算幹脆利落地結束了通信。

  他如果說交朋友。去的就是中山渭孫,反而交不了朋友。

  趙鐵柱的話,素質不相上下,興許脾性相投。

  制造一個無關痛癢的小矛盾,然後去解決矛盾——這個過程很容易産生友誼。

  但真懷此機心,反不能成。

  接下來想到的數字是“六”,君子六藝的“六”。

  他随手折出一隻紙鶴,飛往鏡世台。

  信上隻有他的私人印記,以及清楚明确的要求——“給我詳細的殷文華的情報,我要知道在黃河之會期間,他在做什麼。”

  鏡世台現在還是姓傅,但裴家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觑。而無論哪家,都不會不賣他這個簡單的面子。

  略想了想,最後一封信他寫給了姜閣老,以陳算之名——

  “你說人魔的數字為什麼是九?”

  在太虛監牢的五年之前,在跟趙鐵柱現實裡見面接觸之前……他不會這麼寫信。

  做任何一件事情之前,他都要思前想後,羅列好種種可能。力求将一切都納入掌控,而後按部就班地往前走。

  他喜歡秩序,最讨厭的事情是“失控”。

  這樣突然一封信飛過去也太冒昧了,不是他的性格。

  但姜望這個人,不可能納入他的秩序裡。【天機】告訴他,對于這一位,直來直去反倒是最好的選擇。

  他隻是在觀河台看到一個叫“熊問”的人,想起有一任第九人魔正是這個名字,且那人正是死在年少的姜望手中。

  此熊問自然非彼熊問。

  天下同名者何其多,但冥冥之中同名的人都走到了某個特别的存在面前,分别在此人的超凡之初,和超凡絕巅……有一種值得探究的緣分。

  陳算寫信并沒有避開宋淮。

  所以還解釋了一句:“從一個人魔的名字想到了燕春回,順帶想起,忽生好奇——我今天非常尊重自己的好奇心,所以決定問一下終結了人魔的人。”

  東天師隻是耷拉着眼皮,在夕陽下仿佛溫暖地睡去。

  ……

  姜望是在天下台上收到這封問詢信。

  這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。

  設若以此問燕春回,他的回答一定是記不清。

  陳算能夠關注到“熊問”這個名字,關注了觀河台上每一場比賽的姜真君,當然也不會錯過。

  這個也叫“熊問”的人,履曆非常清晰。

  應該說走到觀河台的人,沒有履曆不清晰的。來曆不明的人,走不到這個地方來。

  此人出身于季國——一個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,隻是基于道門傳承需要而存在的國家。現今國内傳承的道門流派叫做“陰山派”,算是大羅山的分支,以役鬼走屍為主要手段。

  但因為屍道已絕,鬼道不昌,陰山派的傳承也就是在季國皇室内部一支,以皿脈相傳,算是勉強維持這一門道宗古派的香火。

  哪怕凰唯真從幻想中歸來,屍凰伽玄、鬼凰練虹真正誕生,大興兩道。位在中域的渺小季國,也後知後覺……或者說謹小慎微地未有什麼反應。

  季國的熊問算是一個兼具努力和運氣的天才人物,自小體魄過人,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憑借肉體凡胎生撕虎豹,以獵熊而聞名諸鄉。

  在一次上山打獵的時候,得到修士遺寶,獲得一顆沒有散去藥力的開脈丹,一部殘訣,自此踏上超凡之路。

  恰逢太虛幻境大發展,他接觸其間,積極完成太虛卷軸任務,修行《太虛玄章》,從此一日千裡……終于光華綻放,被舉國培養,一路送到觀河台。

  其實本屆黃河之會上,有不少參與預賽的小國選手,或以個人名義經太虛幻境競争預賽名額的【行者】,都是主修《太虛玄章》。

  它當然不是最強大最完美的修行法,但中正平和,具有最廣泛的适用性,最大程度上削減了修行路上的風險。

  在道曆三九二六年正式推出的《太虛玄章》,迄今為止已經走過将近七年的時光,它對于人族底蘊的豐盈影響,在本屆黃河之會上已經開始綻放。

  季國的熊問、砂子嶺趙家溝的趙牧童、有夏島怒鲸幫的王伯宇……

  都是因之受益,擺脫平凡人生,成為觀河台上閃耀群星裡的其中一顆星辰。

  這些名字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?

  因為這些天不管是誰在巡場,都會将相應的修《太虛玄章》而崛起的名字,放在太虛閣裡讨論……這些是他們種下的花,是他們所為之事業,結出的果。

  寡言如李一,會将看到的名字捏成石塊放在桌上。内斂如蒼瞑,會在那裡……笑。

  季國建國一百四十多年,第一次對觀河台發起沖擊!

  熊問雖然被打到了敗者組,也已經是整個季國的驕傲。他和文永的比賽,在觀河台并沒有多少觀衆。

  但太虛幻境的觀戰席上,卻是坐滿了季國人。

  知見鳥和得聞魚盡責地監察了整場比賽,宣布了勝負。

  隻是同名——至少在姜望和巡場閣員黃舍利、鐘玄胤的交叉注視下,季國的這個熊問并沒有什麼問題。

  天下之台上,姜望若有所思。

  說起來自從雲國一别,燕春回就銷聲匿迹了。

  一位絕頂真君想要隐藏自己,是融在水裡看不到的水珠,混在風中感受不到的微風。除非把現世翻個底朝天,否則很難抓住他的影子。

  姜望也沒有特意去尋找,他要做的事情太多,已經分不出更多時間來。世間再無人魔蹤迹,就是燕春回給他的回答。

  世上少有無由之事,菩提難結無因之果。陳算的提問,其實也是姜望思考了很久的問題。

  燕春回癡癡傻傻,但不是真傻。

  他什麼都忘記,但總記得要培養人魔,而且一直是“九”這個數字。

  不可能沒有緣由的。

  燕春回掌握了特定的“神通種植法”,能夠以非人的手段,将九個特定的神通,移植到符合條件的人身上。

  最⊥新⊥小⊥說⊥在⊥⊥⊥首⊥發!

  所謂九大人魔,忘我、算命、萬惡、削肉、揭面、砍頭、嗜皿、食魄、吞心(恨心)。不僅數目恒定為九,其實角色也相同。死掉一個換一個,對無回谷沒有任何影響。

  迄今為止唯一真正改變了無回谷的,隻有姜望立下的那塊碑。

  無回谷裡遺忘諸事,時夢時醒的燕春回,為何在創造人魔一事上樂此不疲?

  對于陳算的來信,姜望隻回了四個字:“路在其中。”

  他想——燕春回的人魔之路,是其人的超脫之路。

  這是他當初不惜一切逼燕春回改道的原因。

  但燕春回彼時所選擇的改道,絕不是他的軟弱。姜望更傾向于理解成——他已經完成了前期的準備,不再需要培養人魔。

  更像是借勢跳出世人的注視,龍遊大海了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龍遊大海任逍遙的文永,又迎來了一場敗局。

  輸掉了挑戰賽的資格,也将自己徹底送離了黃河之會。

  斬斷枷鎖、棄姓追名,是孤注一擲的勇氣。但勇氣在這裡無人缺少。

  短短一年的時間,他獨自經風曆雪,自覺已經進步很多。但這一年時間若是留在宋國,若是那個代表國家參賽的名額還在,宋國給予他的資源和培養,一定能讓他遠逾如今。

  相較于那個文華風流的南境大國,個人的力量太渺小。

  現世是殘酷的,想要證明自己的人,都會倒在另一份心氣前。

  能走到他面前來的對手,沒有人是來迎接失敗的。

  文永雙目呆滞地走出比賽場,歸屬于鐘閣老的文愈清光,已經将他的傷勢治愈——一衆太虛閣員裡,以鐘玄胤的醫術造詣為第一。劇匮次之,黃舍利再次之。其他人基本沒怎麼學過。

  按鬥昭的說法,鐘玄胤是亂寫亂說、挨打挨多了,劇匮是出于嚴刑逼供的需要。至于黃舍利——自答她是惜花人。

  可是内心巨大的挫敗感,卻是揮之不去的陰翳,無法被鐘閣老的儒家法術治愈。

  第一天登台倒下的時候,他不敢看台下。

  怕看到堂兄殷文華,也害怕看不到。

  豪言壯志,昔猶在耳,每一個字,都像是扇在自己臉上的耳光。

  他自己安慰,自己總結,自己鼓勵,自己找辦法……然後自己失敗。

  多少人躊躇滿志地來到這裡,而他掩面離開,倉惶如敗家之犬。

  在稠密的人群中,擠出一條喘息的路,神不守舍地撞到了一些人,一些東西,也換回一些罵聲。倘若不是有維持秩序的黃河衛卒在,興許還要挨幾頓拳腳……

  文永全不在意。

  未及醒神,撞翻了一輛獨輪車。文永本能地将身一轉,已經在空地上站穩,扭頭回看——

  一條老态畢顯的大黃狗,一個坐在地上的灰不溜丢的小女孩,都對他怒目而視。

  然後是一個湊上來的過于讨好的笑臉:“沒事沒事,怪我沒把車停對地方,擋了路……您沒事吧?”

  百花街三分香氣樓的老龜公!

  短短一年,他老了太多,有一種透支了自我的感覺。但作為昔日三分香氣樓的常客,文永還是一眼認出他來。

  當即掩面,就要離開。

  老全卻驚喜地喚了起來:“文永公子!”

  文永正想說“你認錯人了”。

  老全又絮絮叨叨地分享:“我剛看了您的比賽,打得很好,您是我們宋國人的驕傲!”

  或許是他鄉遇故知的喜悅,讓這個老家夥少了些分寸。

  但文永從他的眼神裡,的确沒有看到半點嘲諷的意思,有的隻是滿滿的敬佩。

  在這個老龜公看來,能走上觀河台,就已經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。

  “噢……是你。”文永一時想不起名字,或許他從來就沒有問過一個龜公的名字,隻是從小的禮儀還在,随口關心了句:“你怎麼老了這麼多。”

  老全隻是呵呵地笑:“身子還成,還能幹活。”

  無論生活的重擔将他壓得怎樣佝偻,他不去抱怨,隻是往前。這是世上萬萬千千的平凡人。平凡的努力的人生。

  文永覺得他眼角的細紋,好像有某種怪異的扭曲的延伸。

  但仔細一看,卻是沒什麼異常。

  輸得精神恍惚了……

  “好,好。”文永說着便往外走:“你注意身體,多休息。”

  老全的聲音追在他身後:“公子你也是!出門在外不容易,照顧好自己!”

  有那麼一瞬間,文永是鼻酸的。

  自他棄姓而走,自求人生,殷家就像是沒有他這個人。

  等待很久的觀河台,堂兄殷文華也沒來看他。

  這竟是他這一年多時間裡,得到的第一句關心。來自一個他不曾看在眼裡,現在也不知道名字的小人物。

  文永啊文永,你眼高手低,誇誇其談,雄心壯志,狗尿一灘!

  走下了觀河台,他拔身便飛,快逾閃電,加速至人生極限,不管不顧地飛!

  飛過晴空,穿梭驟雨。

 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團火,像一隻穿梭在狂風裡的雨燕,他情願就這樣燃燒着,直到生命的盡頭……他無法面對平庸的自己!

  就這樣飛了不知多久,他感到自己像是撞到了什麼,一堵厚牆?

  撞得他五髒移位,煩悶吐皿。

  狠狠地趴在地上!

  過了許久他才擡起眼睛,看到一個全身覆着青銅甲胄的人,站在他面前。

  冰冷,強大,像一座永遠不能逾越的山峰。

  殺了我吧,盡管不知意義何在……

  文永一頭栽低,将臉撲進雨水泥濘裡。

  但在下一刻,他的頭發就被揪住,腦袋被提起來。

  銅甲怪人半蹲在他身前,銅胄之下寒鐵一般的眼睛,刺着他麻木的心。

  “你想變強嗎?”這人的聲音也似鐵水澆鑄:“我是說——不要再做一個失敗者。”

  文永已經分不清臉上是泥水還是皿,但他蓦地撐開了眼睛:“你有什麼條件?”

  “我欣賞你舍棄一切的勇氣,這是我願意幫你的原因。所以——”銅甲怪人道:“在你殺掉我,或者我因為别的事情死掉之前。你不得回到宋國。”

  “我願意……”怕對方聽不清,文永吐出嘴裡的泥水和雨水,又重複了一遍:“我願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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