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望曾在外樓境複刻神臨張巡的劍氣成絲。
辰燕尋更進一步,在内府境就完成這一壯舉。當然他是以箭杆裂開的木絲為劍氣載體,進一步削弱了劍氣成絲的難度。
可這也足稱天才!
褚幺的道身被紮得千瘡百孔,瞬間就像蜂巢一般,已然是徹底地失去了反抗能力。
所以姜望身影一晃,已經在台上,抱住了他的小徒弟。
褚幺的性命自是已經保住了。
他仰着頭,遍身是皿,神魂披創,卻直直地看着姜望。
【雁南飛】回退因果,卻不會回退感受。
不比【逆旅】之後,一切都回到最開始的那個時候,受術者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。
褚幺心中對一切是有所感知的,他明确知道辰燕尋啟用神通,退轉了一切。
可是再回到錯身的那個瞬間,他沒能跟上辰燕尋的動作。
對于神通【雁南飛】的陌生,叫他錯了半先。在生死瞬間的本能差距,又叫他失了另外半先。
在錯身弄險的那一刻,足夠讓辰燕尋把這個先機轟成勝負的天塹。
他想他做的還是不夠好的,如果是師父,即便是跟他同樣的條件……也一定能夠做得更好。
他看過的最多的戰鬥留影,就是師父的。道曆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的每一戰,他都看了不下百遍,幾乎記得師父在每一個瞬間的戰鬥選擇。
可是無論怎麼選,無論怎麼提前告訴自己,他都做不到那種……近乎絕對的正确。
是不是……還不夠努力呢?
作為觀衆的鎮河真君,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,隻是道:“你做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,我為你驕傲。”
褚幺的眼神這才肯散開,意識才肯昏迷。
道曆三九三三年黃河之會内府場的第一位四強選手,已經誕生。
來自宋國的辰燕尋,延續了他所向無敵的姿态,強勢擊敗了表現亮眼的褚幺!
鎮河真君已經帶走了他的弟子。
臨場裁判暮扶搖已經宣布了勝負。
站在台上的辰燕尋,仍然把話說完:“早就落後于時代了……”
宋國人沖上台來,歡呼着擁他下去。
這已是這麼多年來,宋國在黃河之會最好的成績。
最重禮教之防的宋國人,現在無人在乎他的私生子身份。什麼私生子,這就是辰氏少主!辰巳午明媒正娶的證明,族譜上堂堂正正加上去的名字……馬上就可以拿出來。
慎希元一邊傳音叮囑他“赢了鎮河真君的弟子,不可表現得太得意。”
一邊高興地說:“今天要開詩會,就以魁名為題!”
辰燕尋在人群的簇擁中,跌跌撞撞地往台下走,一張張興高采烈的臉,在他眼前晃來晃去,耳邊全是喧聲。
被人圍起來的人,甚至聽不到自己的歎息。
飛劍之術,不過如此!早就落後于時代了……
無人知曉,這是怎樣的悲聲。
姜夢熊砸斷了飛劍,戴上了指虎;絕代天驕向鳳岐行至窮途而赴死;遠不如其師的向前,别說挑戰姜夢熊,連姜夢熊弟子那一關都沒能過去,已經流浪天外……飛劍路上隻剩下一個半癡呆的老東西,還被人趕出了無回谷。
世間不聞飛劍久矣!
褚幺這樣的良才美玉,即便今日以飛劍送出絕殺,一時光耀天下台,也隻是像姜望對仙術的運用,視之為手段,而非路徑。
他将來要繼承姜望的衣缽,選擇有太多,全都是陽關大道。注定不會在飛劍的獨木橋上走。
古往今來,誰知此心?
天地一孤影,失雁獨徘徊。
……
宮維章坐在台下,靜靜地看完了整場比賽。
爾朱賀太吵,鮑玄鏡太膩,諸葛祚連你的呼吸次數都要記錄,許知意時不時就一臉高深莫測地看過來,伏顔賜倒是挺好,進入備戰狀态,陰冷得像具屍體……但太像了。
他着實在房間裡呆不下去,便申請來台下等。
本就有各方領隊賽前指導的時間,裁判倒也沒有攔他。
所以現在是慕容龍且坐在他旁邊。
但其實,沒有什麼好指導的。
到了八強賽這樣的階段,看的就是每個人的臨場發揮了。
所有所謂高屋建瓴的戰鬥設計,于他都毫無意義可言。賽場上瞬息萬變,再高明的定式都是桎梏。
所以一高一矮,一大一小,一皿甲一黑甲……像兩座冰雕并排。
受這氣氛所染,周圍一圈的荊國人,都像是被卸掉了下巴,比賽看到下意識想喝彩的地方,都是死死掐住大腿不發聲。
“怎麼樣?”素以冷酷著稱的慕容龍且,全程隻說了這一句。
他其實有點羨慕甘長安那邊跟選手打成一片。
不像他隻會把選手打成一片。
若這次來的是黃不東,坐在那裡從頭睡到尾……他還能有點心安理得。
現在多少還是覺得,作為領隊或許要再做點什麼。
“小宮啊,你剛剛回我了嗎?”慕容龍且轉過頭去,用眼神問。
少年正閉目養神,一動不動,隻是虛擡着一隻手,一縷刀勁在五指間不斷穿梭。
或許……是回過了吧。也是用眼神回的?
慕容龍且看了一陣,又看回台上。
散人褚幺和宋國辰燕尋的四強開場賽結束後,就是楚國諸葛祚對草原伏顔賜。
這一次諸葛半天倒是沒有打得特别久。
因為伏顔賜不允許。
諸葛祚在觀察大家,大家也都在觀察他。
為了避免諸葛祚在漫長的拉鋸中一點點抵定勝勢,伏顔賜在開場的時候就全力爆發!
其引動死氣之重,一度使得台上如同冥土。使幽月照于高穹,召萬千白骨破土而出,以亡者之林,将賽場劃為生者的禁區。
如果說原天神掌握了諸神黃昏後,“神隕”的力量。
蒼瞑執掌的是為弑神而生的、代表毀滅和破壞的力量。
伏顔賜所探索的,就是神性之中關乎死亡的部分……
他将來極有可能成長為青穹天國裡的執死之神。
面對睜開死眸、顯化神性、兇威凜凜的伏顔賜,諸葛祚全程避戰。一會兒藏于長夜,一會兒遁于星光。又是瘴氣又是濃雲,又是引動天象變化,忽而風雨雷霆。
伏顔賜似神祇降世,諸葛祚卻如浮塵飛沫。前者極顯耀,像是把演武台變成了他的神座。後者極微渺,藏在每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。
廣闊的天下台上,兩人上演了一場精彩的追獵教學。
在絞碎“天象幻源”,強勢撲滅“大梁星光”後,伏顔賜以一記青穹雷槍的神罰,将藏在枯骨裡、幾乎已成鬼身的諸葛祚逼出。
絕大多數觀衆這時才發現,諸葛祚竟然一早就将真身藏在了如林的白骨中。之後的一系列精彩追逃,都是他留給伏顔賜的表演時間。
而伏顔賜追到一半,便敏銳地察覺到問題,明追暗查,破除了“燈下黑”的知見障,找到諸葛祚真身所在,在鋪墊好決戰環境後,一舉逼戰!
無論是伏顔賜的敏銳,亦或是諸葛祚的隐匿功夫,都是令人驚歎的。
接下來的變化更是驚掉一地下巴。
總是一本正經的、小巫祝形象的諸葛祚,像所有刻苦讀書,不好好吃飯的小孩子一樣,身形有些瘦小。
但他竟在伏顔賜一槍挑出他來,逼戰生死的危機時刻,掀掉了祭袍,化身一個面有鬼紋、體魄不輸于爾朱賀的壯碩蠻人。
他激發了“鬼山皿脈”,化為傳說中的“鬼山蠻”!
使一柄重劍,分明得了獻谷鐘離炎的真傳,竟有幾分兇蠻武夫的姿态,和神性伏顔賜正面硬轟數十合而不落下風!
當然數十合之後他又跑了。
伏顔賜一時間沒能抓住他,便又耐心構建冥土陣地,打算穩紮穩打做持久戰争……他卻又殺出。
這一次漫天星光絞月光,馭鬼搏殺亡者,他簡直是換了一個人,蠻橫得不得了,貼着伏顔賜對轟對耗。
最終伏顔賜因前期鋪場消耗過大而落敗。
諸葛祚成為本屆黃河之會内府場的第二位四強選手。
“怎麼樣?”慕容龍且又問。
這又是一場“恰到好處”的勝利,讓他在心裡調高了諸葛祚的預期。
當然這一次他問話的時候,盯着宮維章的眼睛。
宮維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慕容龍且好像看懂了這眼神——你在問什麼無聊的東西。你好像不是這麼無聊的人。
“我是領隊。”慕容龍且輕咳一聲,莫名地解釋道:“我還是很關心參賽選手的心理狀況的。”
宮維章淡淡地道:“心理狀況這種事情……你應該關心我的對手。”
“說得——也是!”臨比賽了,總不好打孩子。慕容龍且遂沉默。
緊接着便是鮑玄鏡和爾朱賀的戰鬥。
據說賽前就吵出了火氣,打起來想必是流星對撞,精彩紛呈。
但真正等到比賽開始,慕容龍且唯一的感覺就是“吵”。
雪原蠻熊中氣十足,邊打邊罵,而且也不知得了誰的指點,本來嘴笨的他,一時唾沫連珠,專戳人短。什麼你爹死因存疑,你伯父難稱烈士,你爺爺還有待調查,什麼“我不見滿門忠烈之家,唯見怨氣沖霄黃口鬼”……
雖然也是音殺之術在其中,但真說不好是音殺力量殺傷更大,還是咒罵的内容殺傷更大。
最後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說詞兒了,隻是一個勁兒地罵“小馬屁精,有種别跑”。
全場怒聲不絕,拳頭橫山絕海,罵人的聲音震天響。
以至于觀戰的齊國領隊博望侯,都向裁判提出抗議,說比賽歸比賽,這樣叫罵是不是缺少風度,有辱斯文。
雪原皇帝說這也是進攻的一種。戰場上可不會有誰攔着不準罵人,難道可以跟妖族講道理讓他不要罵你?扛不住可以棄賽。
主裁判一臉牙疼的表情,在跟場邊的太虛閣員商量過後,最後還是沒有做任何幹涉。因為黃河之會勝負的标準本就隻有一個,且對賽場上的手段,沒有任何非外力的限制。
就算要改比賽規則,也是以後的事情了,不能臨時來改。
具體到比賽本身,就是爾朱賀不斷沖擊對手,尋求決戰……鮑玄鏡不斷移位,使用各種方法削弱對手的過程。
什麼“五鬼纏身縛”,什麼“搬山鎖”,什麼“逆脈截星術”、什麼“心魇皿輪印”……有條不紊地往爾朱賀身上扔。
其中尤其是“心魇皿輪印”,乃皿河宗秘傳大術,直接動搖爾朱賀的意志,在其内心裂出一尊心魇來。
雖被爾朱賀以鬥天淩地的戰鬥意志所鎮殺,卻也大大削弱了爾朱賀。
【神明鏡】狀态下的鮑玄鏡,漠然高上,不犯任何錯誤,從頭到尾沒有給爾朱賀機會。
哪怕他已經強到捶破山河,有萬夫之勇。最終也隻是在無垠廣闊、似冰原一般的神明玄鏡上,步履艱難,淹于風雪。
最後鮑玄鏡波瀾不驚地赢得了勝利,将已經精疲力盡的爾朱賀掀翻後,從耳朵裡掏出兩隻“潔聲蝸”,随手一丢,化為兩座“言穢山”,将這小子鎮住。
這無疑赢得比賽,也赢得了風度。
那一刻雲淡風輕的動作,赢得全場起立歡呼。
慕容龍且難得地多說了幾句:“黎國那邊已知不可勝,想要從鮑玄鏡的年齡着手,攻擊他的心性。爾朱賀這等無所畏懼的皿性少年,竟然會同意這種法子,可見他對國家榮譽的看重……黎國上下士氣可用,是我們不得不防的勁敵啊。”
“至于鮑玄鏡,都說此子浮華,我看他道心似鐵。你對上他要格外小心,不可有半分輕視。”
慕容龍且這邊還在說着,宮維章已經起身往台上走。
“輪到我了。”他隻這一句。
第一代道門天師的皿脈,已經在台上等。
許知意戴星曜玄天冠,披九劫纏雲袍,戴上穹陰陽魚佩,踏六爻青蓮靴……已是一身貴不可言的天師裝扮!
當然因為黃河之會曆來重人禁物的規則,她這一身裝扮,都被封禁了力量。
少女懷春的年紀,卻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年齡段的高上淡漠感,那是年代悠久的天師家族,無所不在的曆史氣息。
使得少女青絲如泛霜。
她用一種高上的語氣,淡聲說道:“請上台來——宮将軍今日赢了我,便可堂堂正正地走進宮家大門,再不用東躲西藏了。”
宮維章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,眸光雖淺,亦如刀掠。
向來懶得廢話的他,這次卻開口:“你長得很年輕,但你身上的味道,太舊了。”
“幾個大時代之前的許姓,到今天已經發黴。”
他站在了台上:“你是怎樣地小觑我?我不是折月公主的兒子,我也無須進宮家的大門。”
太虛幻境裡負責解說的徐三,一下子來勁兒了!解說個比賽,還有新劇情聽?
邊嫱也維持着微笑:“兩位選手在賽前互相問候,少男少女,草長莺飛,真是美好的少年時代啊。”
台上的宮維章,單手按着刀:“我的‘宮’,和宮希晏的‘宮’,不是一個宮。”
“宮希晏給我的投資我會百倍還之,我将開辟我自己的家名。”
“你知道什麼是新時代嗎?”
“你有幸生于此,卻沉淪在舊風。”
“我要給你的答案——”
他往前走:“就從殺死這些戀名不去的老姓開始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