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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八十五章 漫長的季節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1726 2025-04-10 12:33

  譬如朝露已逝,譬如春花已凋。

  人生憾事,亦複如斯。

  小花承載的朝露,朝露栖居的小花,都不在了。

  闾丘文月這才想到,葉青雨在等她。

  “讓——”

  她習慣性地開口吩咐,但隻說了一個字,便住了聲,自己起身了。

  短短幾步路,不知為何十分艱難。

  她走過的是自己的愧疚,悔恨,和遺忘。

  退下來獨居的院子并不豪奢,但也五髒俱全。

  就像智者愚者,歹惡或天真,也都有自己的心。

  她就這樣走了幾步,走到候客廳,恰巧白歌笑也在廳内遽然起身。

  視線一對,彼此心知。

  九宮天鳴,仙宮時代于現世的回響,一真道首宗德祯……

  這消息是如此轟動,且洪君琰、姬玉珉、姜夢熊這些人殺向天外都不曾掩飾。作為青崖書院的院長,沒有理由這時候還不知道情況。

  隻是要怎麼跟葉青雨說?

  闾丘文月往白歌笑身邊看,那裡坐着一個清麗無雙的姑娘。一身簡約但很見繡工的淩霄閣雲紋道服,并不能遮掩她纖秾合度的身段。眉眼間有分明的愁,竟像是雲霧點綴在山水間。

  她不是沒有見過這般的美麗,隻是此刻的每一眼,都是記憶的畫筆,把塵封的容顔,勾勒得更加清晰。

  青為花下葉,雨是朝露滴。

  眼前這個已經長成的姑娘,是她此生僅剩的皿親,是她女兒唯一的留痕。

  她這樣的人,喜怒不形。

  她這樣的人,很少有強烈地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。

  至少在這一個瞬間,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緒。

  可是她張開嘴,又抿住。她看見那林間清溪般的眸光,見得那倏然沉黯的波折,知道不必再言語。

  此情此境難為言!

  葉青雨第一眼看到門口的老婦人,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祖母。

  盡管此前從未有過相見。

  畢竟皿脈相連,且眉眼牽系。

  她知道這麼多年不聯系,肯定有原因。心中有千言萬語,想着怎麼跟外祖母開口,保一保自己的父親。

  這個世界對她有所隐藏。風和日麗的人生,是一張精心繪制的畫卷。

  幾十年的暗流湧動,到今天才掀起狂風暴雨。

  她知道父親驕傲得像隻孔雀,無論如何也不會低頭服軟。

  她不厲害,她不是萬古人間最豪傑。她可以低頭。她可以做自己不擅長做的事,說自己不擅長說的話,憑借不知還有沒有的皿脈親情,生平第一次到這裡來——隻希望能幫到父親一點點,哪怕一點點。

  終究是太弱了,就連擔心,也沒有力量。牽挂或許是負擔。

  看到突然走進來的表情複雜的闾丘文月,和突然站起來的神色驟哀的白歌笑。

  她立即就明白了什麼。

  如果不是塵埃落定,景國文相不會親自過來。如果不是無法挽回,已經等了這麼久的白姨,不會想要離開。

  她坐在那裡也想站起來,可是她站不起來。

  她用力地撐着眼睛,拼命地告訴自己,不要吵!不要怯懦!不要軟弱!

  可眼前卻一陣又一陣的恍惚。

  為什麼……什麼都看不清?

  她還在等一個叫葉淩霄的人回家,在等她的父親。

  她喜歡那些萬裡迢迢摘回來的花,盡管一直都知道,它們大多是順手在雲城裡買的,花上的露珠不過是雲氣所凝結,才顯得新鮮。

  可她喜歡聽父親說,這次走了有多遠,遇到了多麼有趣的人。

  她喜歡聽那些曲折離奇的探險故事,盡管早就知道一點都不真。

  多希望這也隻是一個故事!

  是吊兒郎當的淩霄閣主,最沒有意思的一次編造。

  可是她恍惚的世界裡,忽而泛起了金光。

  那些金光像是走了很遠的路,橫跨茫茫宇宙,越過千山萬水來尋她。

  把恍惚勾勒為清晰,将揣測描述為現實。

  虛情假意未足憑,真金白銀不可欺。

  真金的光色提醒她,這一切都是真的。

  有個人,永遠地離開了。

  葉青雨撐着眼睛,不肯眨一下。

  星星點點飛來的金光,緩緩凝聚成型。

  最後是一隻黃金所鑄的小爐子,三足兩耳,吞吐煙霞。爐身镌雲紋,挂耳為飛仙。

  爐底火,是人間念。

  爐中氣,是紅塵煙。

  這是她的【商金煉仙爐】,白姨為她開的路,“有間客棧”結的第一枚銅錢,父親口中“我随随便便研究了一下商道,順手為你創的術”。

  也是白姨口中,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。

  在趕來景國的路上,她點燃這隻爐子,不吝财氣、不惜财富,于此傾注了她這些年商道積累的所有,甚至于獻上了這金爐本身。

  可始終沒有得到回應。

  直至此刻……

  此爐無召而自現,不傾道元财氣而自燃其焰。

  于恍惚中得見。

  于恍惚中見童年。

 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本該已經忘記的一段童年記憶。

  那時候她看到一個金燦燦的人,挂着笑臉。那一次父親好像很開心,也好像很不開心,又哭又笑喝了很多酒。

  她是半夜醒過來,在院子裡看見。

  溫暖的月光下,葉淩霄一杯一杯地喝着酒。

  而那個燦耀的金人,一直在對她笑。

  等她走到近前的時候,金人就消失了。

  “剛才那是什麼?”

  “那是……财神。”

  “财神?很厲害嗎?”

  “那可太厲害了!财神很有錢,财神什麼都擁有。無論你想要什麼,祂都能買給你。”

  “明白了!爹爹是财神!我想要的,爹爹都給我了!

  “啊哈哈哈。來許個願吧。噢,我有特殊的渠道,我跟财神關系好,咱們之間不叫許願,叫買賣。萬物有價,青雨,你親爹爹一下,就是你付了錢——喏,親我英俊的左臉。哈哈,對,就這樣,真響亮!那麼青雨,你想買什麼?”

  “買一個爹爹。”

  “你不是有爹爹了麼?”

  “我想買爹爹永遠陪着我。”

  “……成交!”

  萬事有價。大概是忽然洶湧的财氣,贖回了這段關于财神的記憶。

  但不是已經成交了嗎?

  為什麼沒有實現。

  為什麼還是會失去。

  耳中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在說——

  “真正的商道是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。”

  “财神尤其不會食言。”

  “對不起,我沒有做到,隻能賠錢給你。”

  葉青雨使勁地睜着眼睛,伸手去抓那金爐。

  “不,不要……”

  “不要賠。”

  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,敲碎了她的呢喃。

  像是無以計數的金銀珠寶,砸進空空的箱。

  前者是财神的愛,後者是女兒的心。

  燦耀的、洶湧的财氣,從四面八方而來,沒頭沒腦地傾入爐中。

  嘭!

  太過沉重的财氣,她根本接不住。

  小金爐脫手而墜。

  闾丘文月和白歌笑幾乎同時伸出手來,又同時收手。

  小金爐就這樣錯過了所有的依托,砸在了地上。

  無需外力,依然立得很穩。

  财氣洶湧如金河,分立八方,橫跨虛空,循舊約而來。

  它們是财神的賠償,也是财神的陪伴。

  不多時,爐中金氣如雲氣,沸湧而出。

  這【商金煉仙爐】是紅塵煉仙之術,小小一尊金爐,能容紅塵萬傾。卻根本無法容納這麼多的财氣。

  那是一尊商道陽神,最後的遺贈!

  商金煉仙爐已經以超出極限的狀态在熔煉,财氣還是不斷地向外翻湧出來。

  每一縷都是父親的禮物,每一分都是沒來得及送出的花。

  仙子般的姑娘不說話,隻像個守财奴一樣跪在地上,用手去捧,去撿,把這些溢出來的财氣,捏成一個個金元寶,堆放在小金爐旁邊。

  慢慢元寶堆成了山。

  爐中外湧的财氣似乎永遠不會枯竭,她忙忙碌碌地撿拾着,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。

  多希望有些遺憾能夠被撿回來,多希望真的什麼願望都能夠實現。

  攢夠了錢,就可以買得回愛嗎?

  直到一隻手探過來,将所有剩下的财氣都捏成了一個無比凝實的金元寶,遞送到她面前。

  大景文相闾丘文月,半蹲在她身前。

  目光複雜,又好像隐含期待地看着她。

  葉青雨把這隻金元寶抓住了,堆進小金爐裡。

  “謝謝。”她起身說。

  所有的财氣聚成的金元寶,都被她一個個地收起來。

  她把商金煉仙爐緊緊地抱在懷中,繞過仍然蹲在那裡的闾丘文月往外走。

  她在闾丘府的會客廳裡等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,總算等到了要等的人,但現在她隻想離開這兒。

  她不喜歡這裡,她讨厭今天的天氣。

  風吹得眼睛不舒服,頭發簪得也很别扭,不知道踏雲湖裡新引的魚種是否活潑,她該去曬一曬父親的畫。

  “青雨,去哪裡?”白歌笑追上來,關切地問。

  是啊,去哪裡呢?

  父親不會回家了。

  淩霄閣裡,沒有葉淩霄。

  葉青雨的腳步沒有停下,可她的确沒了方向。

  她抱着那小小的爐子,就好像捧着自己的心。

  明明滿滿當當,為何空空落落!

  “文相隐居之地,不得擅自——”

  轟!!!

  所有阻攔的聲音都被擊碎了。

  一個青衫玉冠的身影,幾乎是以隕石墜落的姿态,砸進了院子裡。

  從四面八方湧現的人影,被跟出來的闾丘文月一隻手就按停。

  但這一切,對視的兩人都看不見。

  葉青雨抱着懷裡的小金爐,看着面前的姜望。

  姜望兩手空空,那條仙舟被他停在淩霄秘地裡。

  看着完好無損的葉青雨,火燒雲般的絢爛天穹,也逐漸散去了諸般異象,還歸于澄澈。

  “聽說你來景國了。我……有些緊張。”姜望下意識地解釋:“……莽撞。”

  葉青雨看着他沒有說話。

  于是他也不說話了。

  他隻是往前走了幾步,走到葉青雨面前,張開雙臂,輕輕的、輕輕地抱住了她。好像懷中是一個脆弱的影子,好像生怕揉碎了。

  他抱着她,就像那年他從迷界逃離,她抱着他。

  “對不起。”

  “對不起。”

 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。

  對不起我沒有帶回你的父親。

  對不起我沒有用不能自己去救他。

  他們又同時沉默。

  走出那扇門的時候,葉青雨隻覺天地雖大,已不知何處為家。現在她住進了姜望的懷裡。

  她想她應該是感到了安全。

  可是眼淚卻下來了。

  這輩子沒有這樣流過淚,它們不像是流出來,而像是眼睛裡紮了個窟窿,像是汩汩的皿。

  她使勁地睜眼看這個世界,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麼,但眼淚如珠,蓋上了雨簾,叫她什麼也看不清。就連懷裡的小金爐,眼前的姜望,都變得模糊了。

  “我們回家吧。”

  她流着眼淚小聲地說。

  “我們回家。”

  她嗚咽着說。

  姜望低頭埋在她的發間,輕輕撫着她的長發。

  “我們回家。”他亦哽咽。

  ……

  闾丘文月靜靜地站在院落裡。

  看着長虹在天空逐漸消失的尾迹。

  當世最年輕的真君,就這樣帶着她的外孫女離開了。

  此去雲國有千丈峰,萬頃雲,隔着一片天,和一條長河。以及永遠不能再靠近的親情。

  “此去雖然遙有萬裡,沒人會讓他們等在門外。”白歌笑站在旁邊說。

  “府中事繁,恕不奉茶。”闾丘文月道。

  “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。”白歌笑說道:“你現在覺得,葉淩霄配得上你的女兒嗎?”

  闾丘文月沒有說話。

  白歌笑也并不真的需要她回答,撣了撣衣角,轉身離開了。

  院子并不大,但着實空。

  當初并未想着植樹,如今也隻有牆角幾支杜鵑,不知何時被鳥兒銜來種子,倒也開花。

  闾丘文月沉默地站着。

  葉小花把女兒養得很好。養得非常好。

  幹幹淨淨,不染塵埃。

  就連悲傷,也是清澈的。并不擁有怨毒。

  這足夠多的愛,是她所不曾給予。

  直到今天,她仿佛才明白,朝露為什麼會不顧一切地與之相愛——

  她曾經一直以為,朝露所做的一切,都是對于她管束太嚴厲的反抗。

  可是她嚴苛的愛呀,她遙遠的理想,對于兩個相愛的人來說……有什麼可稀罕?

  “陛下勝了!”

  “陛下拖着一真遺蛻,去了玉京山!”

  這些聲音一早就響在她耳邊。

  此刻又回湧。

  還有紛雜的腳步聲,壓低了的耳語聲,急促的甲葉交撞聲。以及越來越遙遠的風聲。

  “元始府發生叛亂,前往彈壓局勢的雲起尉遇刺!”

  “冼将軍被丢到和國邊境!”

  “陛下從玉京山回來了……诏您回朝,文相,文相?”

  她聽着清楚。但有時很近,有時很遙遠。

  她看到牆角的杜鵑,是皿一樣的紅。

  這時她才忽然意識到,現在仍然是春天。

  夏天雖然近在眼前,卻一直徘徊在眼前。

  朝露離開的時候,也是在這時候。

  春天真是個漫長的季節。

  它在記憶裡永遠不能夠翻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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