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昔者一真道首,竊據大位,詐欺名教。肆行逆事,借以大名,排除異己,碩鼠守倉……使先賢之悲,湮于黑祠。百代之榮,一日染污。終究失信天下。”
宗德祯當然是已經被中央帝國定義過了的。
但現在是玉京山對這位前任掌教的正式定性。不認可他的正統,言之為“竊”,唾之為“詐”,順便再把這麼多年污損的名聲,都甩在他身上。此後輕裝上陣,白玉無瑕。
“上古之盟,晦于塵埃。前聖之哀,後不複聞。我心也悲……我心痛甚!”
餘徙俊朗的臉上,有一種青春年少的憤慨。好像他的青春和他的臉一樣戰勝了時光。
像是爾朱賀熱皿燃冰的十四歲,而不是他已經越過的一千多年。
“當代誅魔,未有功如閣下者。”
他注視着鎮河真君,将手裡的白軸玉書奉上:“今奉此約。望你能……複其榮光。”
在尊貴的玉京山大掌教面前,姜真君難以沉默。
“這怎麼……”
“餘掌教你這……”
黃河之會的預賽正如火如荼,來自現世各處的天驕正在揮灑才華,今天理當沒有比這更大的事。
鎮河真君已經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情上,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決心。壓根沒有想過其它……餘掌教真是太讓人意外。
本能地開啟了幾個拒絕的句式,最後都沒能繼續。
千言萬語到了嘴邊,隻有一句:“這合适嗎?”
餘徙這積年的天師,新任的掌教,用實際行動證明一件事情——
送禮的方式,送禮的交情,其實都不那麼重要。
之所以這些方面還會被人挑剔,隻因為禮本身不夠。
昔者上古人皇有熊氏,殺魔祖,滅魔潮,以誅魔為畢生最大功業,臨死前還留下一道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召天下人族,共除魔患,說“刃不向魔,即為天下賊”。
哪怕抛開一切外在的事情來講,這份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也将是姜望與七恨的戰争裡,最有力的武器!
從上古綿延至今的誅魔戰争,令這份盟約上的每一個字,都浸滿了鮮皿。而它對魔族的殺傷力,可以說勝于一切寶具。
這是在人皇意志下凝聚的真實誓約。
更是一份放之六合而通行的大義名分!
雖然這份大義,已經被道門這麼多年借約行私的種種隐事,朽化得支離破碎——在魔族退止邊荒,不再具備壓迫性的威脅時,這種事情必然發生。
一直等到誣魔黃河魁首的事情爆發,三刑宮公開質疑,才引起廣泛的不安……已經是玉京山這麼多年盡量尊重盟約的結果。
畢竟魔族的威脅已經很遙遠,内部的威脅卻在眼前。沒有道理這麼好用的一柄利刃,不去被人利用。
但再怎麼被人質疑,玉京山上的誅魔祠,畢竟也寄托過很多人的理想。
設若他舉此盟約,召人向魔族沖鋒,隻要不是一看就送死的局面,點到名者,少有不至。
甚至極端一點來說——如果姜望今天舉着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說姬鳳洲已經入魔,天下人都會因為這份盟約的存在,有一分斟酌!
這就是名分所在。
上古人皇的遺命,曆經幾個大時代而未殆盡的理想,無數仁人志士為之付出的努力,使得它擁有如此沉重的力量。
所以當初玉京山配合莊高羨誣魔事件,才那樣可恨,才會引起三刑宮那樣強烈的反應。
“有什麼不合适呢?”餘徙的表情非常誠懇:“斷魂峽助封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、天刑崖煉殺《苦海永淪欲魔功》、勤苦書院助封《禮崩樂壞聖魔功》……姜真君在誅魔一道上的貢獻,别說當代無人能及,放眼曆史,也是數得着的。”
“宗德祯在位之時,私心邪熾,倒行逆施,損公利己,大失人望。使得這份人皇所立共約,都不再有公信力,實乃人族之憾……”
“君既有名,又有此力,何不為天下擔責,重立誅魔之名,以安天下之心,清百代之源,正萬世之本?!”
這話說得,姜望不接此約,倒是講不過去了。
大名鼎鼎的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潔似無瑕美玉,其上不但不見半點魔氣,反而純淨無比。就連魔猿瞥來的視線,都在玉書之上消解。
一切外惡,散氣如流,真真是焚魔的利器!
“承蒙重望,愧而難當。”姜望從那若隐若現的上古道文上挪開目光,終是端謹地站在那裡:“公以此約付我,不知姜某如何報之?”
被污蔑通魔而後天下擒殺的經曆,當然是委屈的。但肇啟此事的莊高羨已經死去了,默許此事的宗德祯已經不存在,他是否要把《上古誅魔盟約》撕碎呢?
不。犯錯的不是這份舊約。反而他對先賢所凝聚的意志滿心感佩,對那段萬衆一心抗擊魔族的歲月,充滿敬意。
他并不掩飾他對《上古誅魔盟約》的需要,餘徙送禮送到了他的心坎上。
但代價是否付得起,他也忐忑。
身當重職,舍此重寶,豈無重求?
真個算起來,姜望也是在這次黃河之會上,才确立他在整個現世體系裡的超然地位。餘徙也是不久前才登上現世權力的巅峰。
但相較于姜望這個‘新兵蛋子’,餘徙可太是從容!
姜望問他能回報什麼,确實是面皮太薄,換成洪君琰之流,肯定是先接過再說。至于回報……什麼回報?
聞聽此言,他隻是淡淡一笑:“匪為報也,永為好也。”
《上古誅魔盟約》放置在玉京山,其實意義已經不大了,能借它取得的東西,玉京山在過去都已經得到。而在數個大時代之後的今天,沒有幾個人再認它。
莊高羨借玉京山的影響力,誣姜望通魔,此事已經是抹不掉的污點,且這個污點是随着姜望的崛起而極速膨脹……在姜望的影響力已經遍及現世的今天,幾乎把《上古誅魔盟約》染成黑色!
往前把通魔的罪名放在誰人身上,也不過是誅魔大事裡的一點微小漣漪。這人通不通魔,都是通魔,沒什麼好說。
即便誣告一個黃河魁首,也能很快就淡化影響。黃河魁首雖然厲害,每一屆都有三個。但誣“天上姜望”……這真是一道醜陋的挖不掉的爛瘡,且正爛在臉上!
姜望每光耀一分,這件事情就會被人想起來一回。
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是什麼呢?
就是餘徙當下所做的這樣。
世人當知——餘徙時代的玉京山,不是宗德祯時代的玉京山。
餘掌教是真為誅魔,甚至不拘于這份大義在誰手中,此為真大義!而一真賊首宗德祯,隻是借誅魔之名,排除異己。
二者高下立分。
放在玉京山已經不再有多少公信力的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如果放在姜望手上,卻還有很多人認它。
因為姜望現在的名聲,因為他的信義,也因為姜望是真的煉魔誅魔。
超脫之魔是他的對手,三大魔功是他的勳章,豈不見這卷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本身就對他極親近?玉書的輝光,扭得像一片迎風的花!
姜望和七恨的沖突都已經擺到了明面上,《上古誅魔盟約》是切實能幫到姜望的東西,助力姜望赢得這場鬥争,無疑是符合人族整體利益的。
雖然現在來說這個似乎言之過早……但真等姜望超脫那一天再送,那也太遲了不是?
雪中送炭才能叫人銘記一生,屆時他餘大掌教要是沒能跟上,還得尊稱一聲“道主”,再談感情可就談不上了。
至于第三點……就是他當下所說的“永為好也”,也是他先前強調姜望“記性好”的原因。
我給過你什麼,你會記得。在我需要你的時候,想必你也不會拒絕。
到了餘徙這個層次,陰謀算計隻是小道,欺詐利用上不了台面,擺在明面上的“舍”與“得”,才是做事的方法。
他已經告訴姜望他需要什麼,現在就等姜望的回應。
“說起年少時的委屈,構陷通魔的莊高羨已死,默許污名的宗德祯也亡,事情早就了結……”姜望搖了搖頭:“真是怨不得玉京山。”
許多往事,隻剩搖頭一笑。
就像餘徙确有真切的公心,他也有幾分真切的懷緬。
說到這裡也歎息:“其實我在楓林城道院求學時,就夢想着有一天能去玉京山進修……可惜造化弄人,陰差陽錯以至于這般。”
“但心中對玉京山的親近,卻是一直都在的。”
“昔日黃河之會,您的拳拳愛護,我更不曾忘懷。”
說到這裡,他真個行了一禮:“黃河乃天下大考,以此而論……掌教乃我座主,晚輩是您門生!”
餘徙趕緊将他攙住:“門生一說,不必再提。修行路上,求達不求年長也。今日你我同為絕巅,能算同門!”
他一邊把《上古誅魔盟約》放進姜望懷裡,一邊拍了拍姜望的胳膊:“忙完了這些事情,不妨回玉京山坐一坐。玉京山對不住你……錯過了你啊!”
這話有幾分情真意切,姜望也是不知。
最⊥新⊥小⊥說⊥在⊥⊥⊥首⊥發!
但懷裡的《上古誅魔盟約》,卻是貨真價實。
“餘掌教,過去雖然錯過,未來卻要開始,眼下你我正同行——”鎮河真君擡手為引,笑着帶路:“來,請讓我為您介紹一下本屆黃河之會。”
……
……
張翠華、褚幺母子抱頭痛哭的時候。
範無術在台下。
真奇怪,赢家比輸家哭得更傷心。
撲在懷裡大哭的少年,都已經不好意思地擡起身來,悄悄抹去眼淚。
範無術仍隻是怔怔地看着。
看着一位母親的驕傲和幸福。
他想起那天宿醉未消,跌跌撞撞地從青樓回來。拼搏了一輩子、拼到重傷垂死的父親,躺在床上,吊着一口氣,對他說的那四個字——“不學無術!”
罵完那句之後,父親才死去。
後來他也“浪子回頭”,他也走上黃河之會,打進正賽,他也成為國人的驕傲。現在他神而明之,是理國第一了呢。
可是父親看不到。
再也看不到。
真想年幼的時候就懂事啊。
真想父親也為自己哭,對自己笑。
可是做不到。
再快的駿馬,也追不回過去的時光。
他曾經一度以為父親會永遠健康,永遠強壯,後來才知……沒有“永遠”。
他後來才明白,正是為了讓他無憂無慮,讓他任性浪蕩,父親才頂盔掼甲,張開羽翼,為他遮風避雨。
可是理國這座小池塘,不敢有神龍過路。範家這條小船,經不起稍大的風浪。
一場戰争,一次沖鋒,一個家族的命運便改變。
“師父……您眼睛怎麼也紅了。”眼淚還沒幹的段奇峰,一下子慌了:“對不起,我……我讓您失望了。接下來還有敗者賽,我一定好好打!”
“傻孩子。”範無術揉了揉他的腦袋,很快進入了為人師長的狀态,給予激揚的鼓勵:“師父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。一次的輸赢證明不了什麼,你下的苦功不會辜負你,去吧,從敗者賽裡殺出來,讓世人看看我理國的天才!”
本屆黃河之會,預賽分為兩輪。
前三天決出二十五名勝利者,組成勝者組。
第四天是在敗者賽裡,決出五個挑戰名額,組成敗者組。
第五天是敗者組挑戰日,敗者組的五個人,可以在勝者組裡任選一人發起挑戰,成功則替額晉入勝者組,失敗則被徹底淘汰。
最後留下來的這二十五個人,加上提前确定正賽名額的七人,形成最後的三十二人正賽大名單。
水族的内府場正賽名額,給了身懷湘夫人皿脈的闾韻。
和國的正賽名額,定的是外樓場。
為了賽事的統一,黎國的正賽名額,就隻能定在三十歲以下無限制場。
鎮河真君的确是給了水族優待,讓福允欽先選,也給了原天神面子,給了洪大哥……尊重。
……
“今日我段奇峰,要赢回我失去的一切!”信誓旦旦的理國少年,剃了個光頭,以示決心。
站在較武台上,他的光頭耀眼,壯志淩雲。
今天是道曆三九三三年七月九日,距離黃河之會正賽開始,還有兩天。
他需要在今日赢得挑戰名額,然後在七月十日挑戰日,挑一個合适的對手,搶進正賽大名單。
今年黃河之會大擴額,對于那些蓋壓所有的絕世天驕來說,可能無關緊要,但對于他這種小國出身的選手來說……競争過于激烈。
要想複刻師父當年的八強戰績,幾無可能。
打進正賽,就是勝利。
總不可能正賽都打不進吧?
他的師父是一代天驕範無術。楚國的武道真人鐘離炎,也都指點過他的!
過了一會兒,年少的段奇峰便看到了他的對手——
雲袖翩翩,仿佛風聚。
膚有星光,恍惚華凝。
這一次連鞘長劍已經提在了手上,星月明珠姜安安,一身道術雲氣繞身而飛……殺氣騰騰登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