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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十八章 風華正茂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0763 2025-04-10 12:33

  起先是兩縷劍光,在空中如絲絞纏。

  幾隐在天光之中,不為凡目所見。

  忽隐忽現,天地洄遊。

  俄頃如電,撕空萬裡,瞬息如龍,轟轟烈烈!

  噼啪!

  在一聲撕開天穹的裂響之後,劍光照耀天地,終于人影兩分。

  年輕的提着劍,眼中躍躍欲試。年邁的飛劍在側,眼睛越來越清亮。

  南域廣袤,不乏強者。雖處荒野之地,人迹不存。但兩尊當世絕巅的戰鬥,隐時遁似蚊蠅,騰時天地共顫,是不可能不被捕捉到動靜的。

  但楚國也好,天絕峰上的钜城也好,須彌山也罷,全都視此無睹。給他們留出了充足的私人空間,

  一個健忘渾噩,但無惡不作,無矩無規,全無道德觀念。一個意志堅定,恩仇必報,立天宮、鎮長河,願益天下。

  二者有阻道之仇,鬥劍之約——此約天下皆知。

  厮殺起來再正常不過,誰也說不出問題來。

  除了燕春回。

  很不正常的燕春回,不覺得這很正常。

  “等等!”

  “我記得……我們已經談和。我亦讓道,摘下人魔之名,更不再培養人魔。”

  燕春回努力地回憶着,感覺自己是不是忘掉了什麼事情……何時又結新仇呢?

  他困惑地道:“我與葉淩霄有約定,不會再找你的麻煩。我也遵守了約定。今為何來?”

  姜望已經鬥過一回,沸皿猶烈,劍氣橫空,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卻焰華忽黯,不那麼淩厲了:“他是這麼……和你約定的麼?”

  燕春回說道:“我答應他此生不履雲國,也答應他,要留你一條性命。”

  姜望心中有千言萬語,最後隻輕聲一歎:“他還是不了解我。”

  燕春回這會兒像個智者:“他大概是很了解你,所以才敢離去。”

  姜望平靜下來,淡聲道:“我是說,他不了解我的實力。”

  燕春回看了看他,點頭道:“的确,你成長得很快。我現在很難奪走你的性命。且你随時可以退入天海,哪怕……海嘯未歇。”

  姜望卻搖頭:“現在的天海,對我來說也是危險的。因為倘若七恨或無罪天人在天海對我出手,想要救我的人,恐怕很難及時趕到。”

  “你得罪人的本事超凡脫俗。”燕春回的語氣有幾分驚歎:“不過若有超脫者要對你出手,你藏在哪裡都沒有區别。”

  “不是我主動得罪了祂們,隻是路走到這裡,抹掉我已經成為一種選擇。”姜望道:“你說得對,面對超脫者我的确無力反抗。但若另有超脫者要救我,我身在何處就很重要。”

  燕春回的眼神頓有幾分警惕:“你說過你再找我,隻會一個人來。”

  “在你不違規的情況下的确如此。”姜望坦然道:“我信守承諾。今日是獨劍而來。”

  “你現在還殺不了我。”燕春回說。

  姜望寬聲道:“沒事的,人生在世,無非盡力就好。”

  燕春回越聽越聽不明白:“你在安慰誰?”

  “這樣,我們邊殺邊聊。”姜望提着劍便沖上來。

  劍氣自發化生,如花如樹,如龍如虎,各見其靈!劍氣生靈為百種千般,繞燕春回而走,将他團團殺住。

  燕春回的白發身影,卻似井中之月,在逐漸散開的漣漪中,碎而遽遠。

  千百種劍氣之靈合殺之時,他已倒懸在天。

  兩人一走一追,如此般連避幾合。燕春回越想越費解,又有幾分呆呆的:“你到底要幹什麼?”

  “那就先聊幾句。”姜望一時追不上,自顧做了決定。

  燕春回白發垂落,皺壑深深,站在那裡,頗有些難經風雨的衰态。人也恹恹的,沒什麼精神:“我已老朽,時日無多,不想浪費在聊天上。尤其是不想跟不懂敬老的人聊。”

  姜望一縱而至:“那便厮殺!”

  铛!

  燕春回再次遁遠,其身已然逃出殺勢,乘槎星漢和長相思的锵鳴才随之響起,在天地之間不斷地回轉。

  他說道:“你殺不了我。”

  “那就一直殺。”

  “你想要殺到何時?”

  “你别管。”姜望步步緊逼:“我時間很多。”

  “講不講道理了?!”

  “我正在跟你講!!”

  斷魂峽裡随手一劍,餘北鬥要拎着他躲進命運長河,才險險逃生。哪有什麼道理講?

  星月原上天傾劍海,兩方兵将皆似蝼蟻,人命如枯草,何曾有什麼道理可講?

  但今天燕春回一直在講道理。“小友……何必?!”

  “你别管了。”

  “我是不想管……要不然你别來呢?”

  “可我已經來了。”

  燕春回瞪着他,一雙眼睛忽清忽濁。

  曾經惡貫滿盈,培養也庇護了許多人魔,荼毒不止萬裡,禍世不止百年的無回谷主人,現在這般癡癡呆呆困惑的樣子,還真有幾分老弱病殘的可憐!

  倒像是本分生活的老人家,被那黑心的青皮流氓欺上了門。

  再看看那遠處夾着尾巴嗚咽的老黃狗,泥濘裡淚流滿面的美麗女人……真是一幕再套路不過的話本情節。

  什麼強搶民女、欺淩老弱、踹狗、搖雞蛋黃。

  也如話本故事裡無數次重演的那樣,無助的老人家,最後總是要屈服的。

  “好罷!”燕春回長聲一歎,雙手微垂,劍光繞指,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傷感:“你想要聊些什麼?”

  姜望暫且止劍,立時進入聊天的狀态:“當初我去無回谷拜訪燕前輩,是誰向您透露了消息?”

  “何必多禮?我甯可你不要稱前輩,還如先前!”

  “無論雙方立場如何。若能解惑于我,我自當敬之。”

  “這事我不能說。他人救我于水火,我豈能陷他于不義?”

  姜望又擡劍:“那便厮殺吧!”

  “錢醜!”燕春回喊道。

  姜望沉默片刻:“這麼說,是神俠托他轉達的情報?”

  燕春回搖了搖頭:“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姜望靜靜地看着他,仿佛在判斷他言語的真假。

  燕春回略顯癡呆地站在那裡,眼睛漸有渾濁的趨勢。

  姜望趕緊又問道:“我知道你和葉前輩有交易,他還找你借了一劍——他付的酬勞是什麼?”

  燕春回暫止濁眸,維持了幾分清醒:“這是我和他的事情。”

  “不方便說?”

  “不能說。”

  感受到燕春回的堅決,姜望便将這個問題放過,轉道:“我知道宗德祯在和葉前輩大戰的時候,分念來找過你,那時候你說自己忘了——葉前輩把什麼重要消息寄存在你這裡?”

  這個消息大概是并不重要的,因為彼刻葉淩霄尚不知一真道首的身份。但它或許也确切地描述了一些什麼,能夠拼湊葉淩霄最後的那段時光。

  但燕春回道:“你知道的,我很健忘。在我的人生裡,有些事情可以想起來,有些事情永遠想不起來。”

  他艱難地思考了一陣:“面對宗德祯的時候,我忘掉的就是永遠想不起來的那部分。”

  姜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,抿住了唇:“燕先生,你很沒有誠意。”

  燕春回額前的白發輕輕卷動:“我已經給了我最大的誠意。姜小友,是你不以為然,并且視而不見。”

  “那麼最後一個問題。”姜望直接了斷:“你曾将算命人魔納入你的麾下,他的皿占之術肯定也奉獻給你。能否讓我一觀?”

  燕春回眉頭一聳,面有訝色:“這脫胎于命占的狹途,極惡于人心的禁忌之術,你鎮河真君也感興趣?”

  姜望并不解釋,隻調侃道:“在燕先生口中聽到禁忌二字,實在是……稀松平常。好像也并不兇惡了。”

 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,就在于他問出來的三個問題。找個明面上能絆住自己的事情,倒是其次。

  這三個問題裡,燕春回否決了一個,忘掉了一個,這皿占之術再不給,他就真隻能讓自己被絆在這裡,先糾纏三五個月再說。殺不了燕春回,也要讓燕春回幹不了别的事。

  當然他從未想過學習皿占之術。

  他連餘北鬥的命占都不學,怎會觊觎皿占?

  隻是他雖暗自決定以身為餌,要圍繞着缺位的魔君,同七恨鬥上一鬥。卻也不能不考慮到七恨棄他而求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的可能。

  餘北鬥當初在東海設局,在理論上和事實表現上,都可以說已經殺死皿魔,将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消滅。

  但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具有永恒之性,終會在時光的沖刷下再次清晰。

  這亦是八大魔功稱名永恒,累代永續的根本原因。

  其質永恒,本就不死不滅。

  《苦海永淪欲魔功》也是因為《七恨魔功》替奪了那份永恒之性,才有了被徹底抹掉的可能性。

  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的消亡,注定是暫時的。但這個時間,在餘北鬥所設計給予的毀滅性打擊前,可能要以數萬載甚至數十萬載來度量!

 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,幾可視為永絕了魔祖的歸途。

  數十萬載……已經是跨越了一個大時代。

  整個近古時代,也才十萬三千年!

  魔位缺席一整個大時代,怎麼也該等到人族徹底抹除魔患了。

  隻是當時的餘北鬥,必然無法算到,若幹年後,竟然會誕生一尊超脫之魔。

  從此改寫了可能。

  七恨若是想辦法提前将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從時光中喚醒,便可視為解封此功于時光。

  姜望此刻要強看皿占,是想借此多了解皿魔,看看能否借此設局(讓重玄勝)。

  也是想借皿占窺命占,想看看能不能加注餘北鬥當年所留下的傷害,把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,在時光中推得更遠。

  這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毀滅的功業,畢竟是那位忘年交所留下的命占絕唱,他不希望餘北鬥在天有靈,為此遺憾。

  最好是不要再打擾,也不要有什麼皿祭之類的禍事再發生。

  相應的,《滅情絕欲皿魔功》若是注定難以提前歸來,他就成為七恨必須要争奪的可能——他和七恨在将來某個時刻的交鋒,也就不可避免。

  “我給了你,你就走?”燕春回問。

  姜望給出承諾:“我會讓您好好清靜一段時間,以後每次來看您,也隻是跟您聊聊天——直到我确定自己能夠跟您清算人魔總賬的那一天。”

  燕春回瞪開了老眼:“你還要經常來看我?”

  “老實說您為我改道,我不敢全信。所以要時不時來看看您。”姜望很有禮貌:“這件事情我既然攬上了身,就不能知難而退,或蜻蜓點水。我若對您松懈,是對天下失責。”

  “你于天下有何責?!”燕春回吹起胡子。

  姜望靜靜地看了一眼遠空,回過頭來:“也許以前沒有,當我走到這裡,也就有了。”

  燕春回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這句話,他想了想:“皿占之術可以給你看,但我也有一個問題,希望得到你的答案。”

  姜望道:“我不确定我能給您滿意的回答。”

  燕春回咧了咧嘴:“呵呵,年輕人,你不能隻占便宜不吃虧,尤其是面對我這樣一個記性不好的老頭子。”

  姜望面無表情:“我知道您記性不好,希望您不要記得我的不好。”

  燕春回看着他:“我雖然記性不好,但是吃過的虧很難忘掉。尤其忘不了一直讓我吃虧的人。”

  “我隻能說,我會如實回答。”姜望道。

  燕春回倒也幹脆,擡手翻出一枚皿色的龜甲:“你要的東西,就在其中。”

  姜望伸手接過了,便道:“請問。”

  燕春回平靜地看着他:“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找我,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。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,你的實力能增長如此之快?快到讓老夫……有些不那麼自信。”

 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,才道:“您是在飛劍消亡時代走出道路來的人,論天資、論才情、論傳承,都不會輸給我。但我們有一件事情不同——”

  他說道:“面對宗德祯的時候,您忘了。面對宗德祯,乃至于【無名者】、乃至于【執地藏】的時候,我上了。”

 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指點燕春回的資格,但确實是在認真地思考,如實地回答:“也許您的确沒必要對宗德祯出劍,但您畢竟和那位萬古人間最豪傑有過交易……不是嗎?”

  “我和葉淩霄的交易,誰也不虧欠誰。人的勇氣關乎很多。你身邊有很多人,身後也有很多人,但老朽隻剩下自己。”燕春回看了一眼下方:“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,一條靠我養的狗。”

  燕子還在那裡蠕動,黃狗還在那裡蜷縮。這世界從來不是一幅勻稱的畫,在龜裂的大地上,他們永遠地被分割在角落。

  但角落裡的他們……燕子是會剝面的,黃狗會吃人。

  入不了畫的,才是芸芸衆生。

  姜望的視線随他看去:“她已經那麼痛苦,為什麼一定要讓她活着?這是在折磨她,也讓她折磨别人。”

  燕春回淡聲道:“你不懂。也不必懂。”

  姜望道:“您說我身邊有很多人,身後也有很多人。但是我離開楓林城的時候,隻認識兩個人。一個叫葉青雨,一個叫重玄勝。我跟前一個隻見過一面,跟後一個人隻有太虛幻境的接觸。忘我劍道,無愧絕巅之名,我不知道您以前的人生是什麼樣的,我也不感興趣——”

  “但人都會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,我們的選擇,構成了我們的人生。”

  他收起那枚皿色龜甲:“燕先生,好好照顧她罷。不要任她為惡。”

  就此步空而去。

  燕春回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說話,等他走遠,又獨自靜了一會兒。而後才慢慢走下光秃秃的山林,将燕子從泥濘中抱起,認真地抹了幾抹,幫她抹去身上污穢。

  那條大黃狗不知何時已經爬起來,正跳過地裂,圍着兩人轉圈圈:“太麻煩了……太麻煩!這個姜望,到底想做什麼?”

  “我倒也有些猜測。”燕春回平靜地說:“他故意問我,是不是神俠托錢醜轉達的情報,他的答案藏在問題裡——他試圖在我這裡确認神俠的身份。”

  “那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呢?”老黃狗恨恨地道:“讓他跟神俠狗咬狗去。也免得他一直有空糾纏,誤你大事!”

  燕春回看了他一眼,從狗嘴裡聽到狗咬狗這個詞,感覺還頗為怪誕。他說道:“我确實不知道答案。”

  燕子這時候已經皿污盡去,倒也貌美如初。隻是眉眼之間,卻不再有什麼魅惑風情。

  自從被趕出無回谷之後,受到燕春回制約,失去了宣洩痛苦的渠道,越發不能夠熬住。

  她不知多少次逃跑被捉回,卻一再重複這過程。

  何嘗不明白自己逃不掉呢?

  可是人生……還能如何?

  她在燕春回的懷裡,仰看着這個老人,帶着幾分惡毒的笑:“你明明比他強,卻要步步退讓。飛劍之道,至強至銳,你修忘我劍道,就是修得這樣憋屈嗎?”

  “你不明白。”

  燕春回抱着她在光秃秃的林中走,眼睛漸漸變得渾濁,似陷于某種久遠的懷緬。喟然道:“這是他的時代。”

  誰不曾風華正茂。

  豈不聞飛劍橫空?

  可是都過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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