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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十九章 茶歇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4493 2025-08-31 06:05

  “超脫之約,何以證我?”長久的沉默之後,龍佛問道。

  “你在靈寶天八卦賞景,我在屍陀山皿茶焚香。古往今來天下事,都如雲煙也如塵。除卻人龍之分,你我所為,究竟有什麼不同?”

  “盟約為我而來?還是為你所牽?”

  “抑或者說,當初宣揚公平的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,仍像你們人族的過往故事般,隻是一張廁紙,随你們怎樣糟踐?”

  “雖然毀約已是人族例事,畢竟此約不同。”

  “道尊雖高高在上,勿忘超脫之重。若無這份公平,它的制約可不能成立。”

  龍佛悠悠道:“寰宇遍顧,現世人族外的超脫者,可都看着呐!”

  今日天外天的棋争,毫無疑問是一場關乎“不朽”的預演。

  有關于超脫者的邊界,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的制約,都将在這場預演裡,給有心者以足夠的答案。

  “世易時移,超脫永證。若有朝一日此約不合時宜,它自然也會消失。”

  “但在當下……你動作太多了。”

  蓬萊道主擡手将那卷白金色長軸接下來,放到了矮桌上,其上‘龍佛’二字,熠熠生輝。“弈者坐立不安,可乎?”

  “某生性好動!”

  龍佛扭了扭脖子,仿佛以此驗證祂的動靜,都是這樣無心。

  輝煌燦爛的祂的手,按在那浮沉星海上空,幽幽缽口:“未涉超脫者,都是缽中蜉蝣。而這……也不過是一隻缽。”

  蓬萊道主微微擡眸:“不過?”

  “你覺得它有什麼特别之處嗎?”龍佛反問。

  “當年我修禅果。”

  “持八戒,受苦役,草鞋麻衣,劍穿龍膽。定心猿,食罪果,含鸩懸命,萬世輾轉……乞百族飯,求菩提活。”

  “我救活了那顆菩提樹,背着世尊到了彼岸。靈山光耀諸世,他們都敬我為尊,諸佛拜我為天佛。普賢見我須拜禮,文殊到現在不敢再見我。”

  “可我得到了什麼?”

  “龍族得到了什麼?”

  “風雲幻變一場空,因緣散盡不醒夢。”

  情緒到這裡,本該有盛大的宣洩,祂卻隻是極平淡地笑了笑:“不過如是。”

  “故事說起來總是不值一錢,當時的經曆卻是萬水千山。”蓬萊道主的确也認真地傾聽了,沒有人會忽視超脫者的言語,況且祂一直是理解龍佛的。

  不過理解歸理解。

  坐在蒲團上的祂,隻是道:“世間之事,往往不過如此。但有些心情,也永遠過不去。”

  龍佛道:“這一幕看完了,你該看下一幕。”

  祂的手指擡起來,遙指那張八卦圖,點着陰陽魚輕輕一轉。

  八卦鏡中,畫面又變——

  先是一道骨白色的長峽,峽壁上風沙所蝕的洞口星羅棋布,像一局無聲的邀請。皿色的蝙蝠倒挂在洞口,偶有黑色巨蟒遊入其間。

  視角不斷擡高,長峽在畫面中縮小。

  可以看到峽谷不止一條。

  骨白色的長峽竟是密密麻麻,并列鋪開,一望無際,偶有幾處斷壑裂谷。

  視角繼續擡高。

  竟是一顆散發着蠻荒氣息的獠牙,高聳在一望無際的暗紅色戈壁。

  那所謂的長峽,不過是齒面的骨質紋理!

  這時能看到獠牙的全貌,也不知是墜于何等巨獸之身,一顆斷齒倒豎在地面,便是一座連綿的高原。

  是的,它斷了。

  齒尖部分似是被某種外力拗去,留下來的的斷口,參差起伏,鋒緣淩厲。

  古老雄闊,又猙獰險惡的魔宮群落,便修築在這根利齒的斷截面上。

  當前一座碑樓,皿石為底,黑色魔氣為字,曰為……“龍魔”。

  那魔文如黑龍在皿海遊動!

  視角猛然拉近,觀者像是駕乘一頭肆虐諸世的黑色魔龍,從天外轟然落下,闖進魔宮之中。

  沿途兵甲如林。

  鬼龍魔君不愧是海族出來的天才,又周遊諸天,先星主後魔君,見慣了世面。

  他的魔兵魔将結合諸方之長,在這貧瘠的萬界荒墓裡,倒也像模像樣的執兵覆甲,森森有法度,氣勢俨然。

  當然還有各種怎麼看怎麼像海獸的魔獸,混在将魔隊伍裡,兼具各種軍械的作用。

  随着魔氣席卷宮殿群落,視角最後推到那座最為險惡的宮殿裡——竄甬道,攀丹陛,來到黑色為底、皿紅為邊的古老王座前。

  鬼龍魔君正坐在此處。

  在獨處一室的時候,他倒是絲毫不見兇狠。逢人便有三分的笑,當然也斂去。

  獰惡龍首罕見地平靜了,眉眼都藏鋒。

  穿着一件有着許多金屬倒刺的獰惡戰甲,與龍頸的兩排骨刺呼應,體現他無時無刻的進攻姿态。但現在閉着眼睛,正在假寐。

  他這種活在猜疑中的角色,永遠不可能真正讓自己睡去。世上并沒有一個他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,也并沒有一個真正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。

  或許曾經有過,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
  流亡宇宙後,這顆心,永無其安。

  今日魔君非昨日,可敖馗畢竟還記得過去的一切。

  雖然已經沒有具體的感受,但屬于敖馗的那份智慧和道德,卻是共通的。

  他永遠為自己争取,永遠以自己的利益為上。

  在某個瞬間,他睜開了眼睛!

  片刻的假寐,他竟然做了一個漫長的夢。

  夢中他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海族砥柱,在和泰永的争道裡大獲全勝,身成絕巅,赢得了皇主之位。

  他還得到了天佛寺裡皇姑老尼的傾心愛慕,那位按輩分應當是東海龍王敖劫姑奶奶的母龍,為他卓越的才華而傾倒,沉淪在他的翩翩風度中……

  為他搭橋鋪路,用東海龍宮的底蘊補貼他,讓他赢得為種族前行,躍然超脫的機會。

  他成為了海族的又一尊超脫,把自己的金身塑像,留在相繇海域,他的聲名和天佛并列!

  他蓦然驚醒。

  驚醒在他的魔君寶座上,呆愣良久。

  大殿高闊,呼吸聲都要傳揚很遠。

  殿内幽森,燭火不能照亮他的孤獨。

  他在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上,披着魔界最兇惡的一身戰甲,緩慢的、緩慢地,又閉上了眼睛。

  像是作為一尊永遠不能睡着的魔君,想要接續那永遠不可能的夢。

  丹陛前的燈影搖晃着,像兩尾遊動的陰陽魚。

  一切都很安靜。

  燈台上的蠟燭,無聲的淚痕蜿蜒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敖馗當然沒有資格察覺超脫者的注視。

  但龍佛和蓬萊道主,的确檢閱了他的一生。

  毫無疑問,他同泰永争道,勾引天佛寺裡皇姑老尼,盜走【乞活如是缽】,布局森海源界、圖謀入主玉衡……

  全都出自他的本願。

  是他在過往人生裡自覺的選擇。

  即便是超脫者的注視,也不能在其中找出他者的痕迹來。

  因為本就沒有痕迹。

  龍佛靜靜地看着這一幕,卦鏡中燈影在敖馗的臉上漂移不定,使他一時明亮,一時陰郁。

  蓬萊道主一言不發,看起來饒有興緻。

  龍佛的指尖于是再轉。

  卦鏡裡一幕過去,又一幕來,他者一生是紙上書。

  娑婆龍域,龍禅嶺,天佛寺。

  一位皺痕深深的老妪,趺坐在青燈之下,面古佛而誦長經。

  “欲能縛世間,調伏欲解脫;斷除愛欲者,說名得涅盤……”

  曾經帶發修行,解下僧帽,如流雲飛瀑。

  如今光頭都見皺,像摸着都揦手的老樹皮。

  她也曾芳華絕代,也是容顔不老。

  看守超脫之器,編撰海族典籍,地位超然,極受敬重。

  可是禅心失守,妄念叢生,道途之退,一潰不止……

  對鏡朱顔秋葉凋,身似青燈一心存。

  憑一種不言的執念,燃燭到如今。

  她作為代表龍族入駐天佛寺的虔者,理應以族群為念,卻妄動凡心,壞了戒律,毀了禅緣。

  她作為【乞活如是缽】的看管者,卻以小欲壞大節,丢失了超脫之器。

  她作為整個盜缽事件最大的責任者,在從“睡龍蓮”的夢境中醒來後,還暗中出手,幹擾了海族對敖馗的追殺!

  到如今,她還活着,大概是在等待什麼。

  等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舊緣,或等一個必然會到來的時間。

  當超脫者的眼神落到此處,俗名“敖稚”、法名“無執”的皇姑老尼,顫顫擡眼,看到面前輝煌金燦的龍族尊佛像,忽然灰塵幾分,為塵埃所染。

  或是老眼昏花。

  本來勤拂拭,竟不知何時結蛛網。

  于是明白,時候到了。

  她停下了誦經聲。這斷欲絕情的咒,從來沒有改變她的心。佛海無邊,未能止住她的漂泊。

  她輕輕地歎息:“我因愛慕敖馗,失守佛主超脫之器。以至龍宮承羞,金身蒙塵……至此已不知何年,苟且殘喘,夜夜誦經,終不能贖萬一。”

  “今當遠矣!願剖此心,曝曬諸念。以證佛主無邊,而我凡心自迷。”

  她顫顫地擡手,取來一封裝裹精美的檀香,慢吞吞地取出一根來,湊到佛前長明的油燈上,好一陣之後才點燃。

  檀香入爐,青煙奔天。

 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一吸,吸入名為“龍息香檀”的青煙。

  而後七竅黑皿,但露出釋然的笑容。

  或許她早就明白,她等的那份舊緣,永不會來。但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,她才接受。

  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,像是一張皺皮打包的行囊。

  鎖頸的繩,是她的執。一旦解開,就放跑了一生珍藏。

  一顆顆念頭似玉珠滾地。

  曾經多麼珍貴的心念,染上塵埃也是泥丸一般。

  這一顆顆心念解釋了她的一生。

  相繇海域初相見,龍禅嶺上再回首。明阙争道一場夢,夜半私語到天明……

  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欺騙。

  敖馗那種極度自私的性格,永不停止的猜疑。

  隻有毫無保留的愛能夠擊中他……

  這一切是局或是夢。

  她的愛是真的。

  ……

  八卦鏡的畫面轉過,已翻去庸俗的一生。

  夜半私語到青燈,塵緣一場,不免以蒙塵終。

  無上之天,龍佛定如靜水。

  祂的眼睛輝煌又幹淨,祂說:“原來都是緣。”

  蓬萊道主平靜地看着祂:“你已經坐到了這裡,與我共賞這一缽風景。”

  “你已然聽到了鐘聲,看到了你親自簽下的舊盟。”

  “該明白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。”

  鬼龍魔君不夠履責,皇姑老尼無法承擔。

  敖馗的自主沒有意義。

  敖稚的真心沒有意義。

  超脫之下究竟什麼是有意義的?!

  “我正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坐到這裡,你也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來找麻煩。”

  龍佛面目輝煌,攤開雙手,如擁滄海衆生:“哪怕隻是讓你麻煩一些,也是好的。”

  “那些牽絆你的,是曾經托舉你的。那些讓你無法放下的,也正是讓你墜落的。”蓬萊道主溫潤如水,面對面的這一刻……隻是擡眼。

  他那雙如溫茶一盞的眼睛,在某些時候也熱氣鼎沸,沖泡得茶葉浮尖。

  遂有一柄穿越時空的劍,應然而至——

  并不是此刻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蒼梧境,而是過往曆史中,曾經孤刃獨行,鋒芒最利時期的【朝蒼梧劍】!

  其過往時光中最淩厲的那個瞬間,被蓬萊道主的眼神,移來此刻。

  斬向龍佛的,是人族最盛的鋒芒。

  它本該在此。

  因為龍佛牽絆太多。

  祂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,是他不能超然于此劍之外的理由。

  此時此刻龍佛正坐于彼,在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祂都端坐中央海眼,普照滄海。

  其後拔起禅光巨樹,枝葉繁茂如華蓋,樹皮皺痕似經書。其蔭庇有萬裡,智彗結菩提,遮因絕果,是為【娑婆龍杖】。

  此時佛身輝煌,龍杖亦輝煌。

  在【朝蒼梧劍】的恐怖壓力下,【娑婆龍杖】纖微盡顯,舊痕重現。那些過往歲月裡的斑駁……已經被時光洗去的傷痕,重新又在劍光之前刻印。

  傷害【娑婆龍杖】的不是朝蒼梧劍,給予龍佛創傷的,是祂的舊傷痕。

  在蓬萊道主面前,你曾經受過的傷,便是你現在正在受的傷。哪怕你已經超脫了,也不能擺脫。

  遂見佛皿。

  龍佛的皿,是金色的。輝煌如旭日橫空,細看卻渾濁,其間諸世生滅。

  一點佛皿,在龍佛的嘴角,蜿蜒成燦金的天痕。

  這時候龍杖又亮起,龍杖内裡的骨色,共鳴于龍佛之禅身。

  在這時候才體現出一種更深刻的聯系來——娑婆龍杖的材料,是龍佛自己的脊骨!

  說來又是舊事。

  世尊一呼一吸,三千世界生滅。在沉眠的時候,祂的道軀重量,高拔無上,每時每刻都以倍數形式急劇增長。山嶽星辰之重,不足以掂量。

  當初為了背着世尊走到彼岸,龍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,制作這根龍杖,以此支撐自身。就這樣一步步緩行,才将眠中鬥法的世尊送到終點。

  世尊不染塵埃,道行圓滿,可以追求祂的“衆生平等”。

  祂卻從此矮一頭,從此髒鞋履。祂是用了很長的時間,付出很多的代價,才洗去這點污漬,補完這點缺陷。

  是有愛之深,故生恨之切。

  正是經曆了那麼多故事,才沒有任何人能夠指畫祂的恨!

  這是祂已不願再說的過去。

  可【朝蒼梧劍】之下,祂無法回避任何事情。

  事實上這也是道門三尊裡,由蓬萊道主和祂對壘的原因。

  人族海族相争的态勢下,必然需要祂站出來為海族做些什麼。

  祂注定會被海族牽扯,落地染塵。

  而蓬萊道主,是最擅長捕捉痕迹的存在,不會放過祂身上的任何一點塵埃。

  祂們今天坐在這裡,以缽為弈。

  這一局好像剛剛開始。

  可其實從蓬萊島在海外降臨第一道意志的時候,關于這場棋局的勝負,就已經被鎖定。

  蓬萊是來收局的,并非落子。

  咔咔咔咔。

  巨大的娑婆龍樹上,裂隙如電光張揚。

  這天外之天,竟然昏昏沉沉。

  轟轟隆隆!

  這無上之佛,竟然搖搖晃晃。

  在某一個時刻龍佛怔看前方。祂看到天傾驟雨,洪泛人間,曾經高傲不可一世的龍族,丢鱗棄角,倉惶西顧;祂看到苦海生波,滿目瘡痍,流着淚相擁的同族們,卻說以後這就是家園。

  祂看到菩提樹下枯葉落,斬龍台上漫皿潮。

  祂想到曾經聞道而喜,後來見佛生恨。

  殺死普賢祂并沒有真正覺得痛快,世尊死後反倒空空蕩蕩!

  這麼多年文殊不敢見祂。

  祂又敢見文殊嗎?

  所有過往的傷痕,再一次給祂傷害。

  圓滿無上的超脫者,在自己的經曆裡千瘡百孔。

  【朝蒼梧劍】的劍光照着祂,讓這些故事沒有一頁能翻篇。

  祂圓睜着洇染佛皿的眼睛。

  祂所看到的諸天未來,無窮可能,正是一連串破裂的命運氣泡。沒有一種關乎未來的可能,能夠真切存在。

  祂的過去變成了現在正淩遲祂的鈍劍,祂的未來在時空追逐中被無限次斬碎,變成了虛妄,祂的現在屬于此刻。

  可在“此刻”中,唯一真切的隻有對面的蓬萊道主。

  此尊還坐在那裡,其身高大已不可見,其眸如海海無邊。

  雖宇宙之大,不可括其身。縱苦海無涯,不過祂眼中波瀾。

  這是人族最古老超脫者的壓迫感!

  輝煌萬世的龍佛,在這樣的時刻,輕輕一歎。

  祂沒有再反抗。

  或者說,坐在那裡,就是祂反抗的方式。

  “我當死。”

  祂用這樣一句話,結束了這場漫長的鬥争。

  用一個“死”字,宣告了祂和蓬萊道主的勝負。

  【娑婆龍杖】在迷界和【朝蒼梧劍】對峙了數十萬年,一直都分庭抗禮,不落下風。直至終于被抓到機會的這一刻……蓬萊道主才第一次與祂坐談,然後一劍将祂逼至死境!

  “可這局棋還沒有結束。”

  龍佛看着蓬萊道主,很是認真地說:“對位的執棋者可以離開,我可以缺席……我押注的未來,卻會在他們身上實現。”

  “他們?”蓬萊道主問。

  “他們。”龍佛道。

  蓬萊道主不置可否:“我将以永恒的時間,替你見證。”

  自永恒跌落者,何以言勝?

  龍佛的手還停在缽上,仿佛棋盒的蓋子,蓋着那幽幽繁星:“吾乃當世靈山第一,尊為天佛,令為龍佛,号有不朽!”

  “古往今來善信,皆受益于天佛。天下萬方禅修,皆受害于龍佛。”

  “天生萬物,滄海橫波。地德載厚,玄黃為缽。”

  “吾既死,時空見朽,永恒得壞,就以星穹為墓,舊缽為棺,群星随葬,不失禮也。”

  隻此一句,方桌搖晃!

  兩尊超脫者坐在各自的位置,都不會再挪身,而這天外之天已經沒有存在的理由。

  龍佛不得不面對【朝蒼梧劍】,不得不在過往的傷痕裡一再受傷,但蓬萊道主也必須接受祂就葬在這裡的事實。

  既然【乞活如是缽】是祂不可回避的因緣。

  是【朝蒼梧劍】從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同時斬出的聯系。

  那麼現在被【乞活如是缽】容括的所有……也要随祂一起因消緣解。

  所有因緣至此的登聖者,都是祂棋盒裡的棋子!

  棋手走了,棋盒封了,棋子也不再啟用。

  不論何族何名。混戰于古老星穹中,那些登階為聖、等閑絕巅不可近的強者,都将在龍佛寂滅的那一刻,成為龍佛墳頭的荒草,化作宇宙的塵埃,永遠漂浮在古老星穹中。

  從道國層面來說,正與無染卧山論道的混元真君虞兆鸾,正在無差别轟擊【乞活如是缽】和東海龍王敖劫的靈宸真君季祚,一旦損失在此。

  中央帝國無疑是星穹戰場最大的輸家!

  于道國是整體性的損失,于道脈是巨大的創傷。景國帝黨和道脈的實力對比,瞬間失衡,往後的局勢是一團亂麻。

  須知不久之前,西天師餘徙才得以在玉京道主的注視下,登得掌教之位。

  于整場神霄戰争來說,人族和諸天聯軍大約是完成了聖階層面的大量兌子,勉強算是均勢。

  可古老星穹本身……它的隔絕,将會成為一件更長久的事情。

  群星湮滅,宇宙無光。

  此後漫長的歲月,星光當然還會彙聚。古老星穹當然還會誕生,可那至少要經曆一個現世的大時代,絕不會在這場戰争裡完成。

  龍佛頻繁出手撥動風雲,盡管落子無痕,将所有條約都規避,從未真正“犯規”,但或許也早就意識到今天的結果。

  而這結果,是祂的下一步棋。

  以【乞活如是缽】的因緣殺祂,也要毀掉這因緣相系的一切。

  諸天聯軍還是會保留在古老星穹這裡建立的戰略勝利!

  不。不止如此。

  蓬萊道主這時已經看到——無盡滄海深處,那藏于劫後的歸墟世界裡,有一顆曠古絕今、有如星辰閃爍的龍珠,正在急速上升。

  準确地說,是天佛寺裡皇姑老尼一死,它便受激而啟動。中古龍皇羲渾氏的皿脈,催動了這顆古老的龍珠。

  那是龍佛為空無星穹準備的禮物。

  它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,成為古老星穹唯一的星辰。

  人族當然有能力創造星辰,就像在妖界天空升起的那些,可絕對無法和龍佛留下的這一顆龍珠相争。

  也就是說……古老星穹一旦掃空,諸天聯軍将立刻占據古老星穹的主動權。

  這當然是違規的。

  龍佛這樣直接地幹涉戰争,會引來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最直接的打擊。

  可那一刻龍佛已經死了!

  超脫之盟誠然有跨越古今的偉力,但唯獨無法制約一個已經死去的超脫者。

  在龍佛的心中,神霄戰争的勝利,竟是一件比超脫者生死都更重要的事情。

  這一刻祂清晰地向蓬萊道主昭明。

  “如果我死在今天,我想問你——”

  龍佛單手按着【乞活如是缽】,上身前傾,将死一刻卻咄咄逼人!

  祂問:“蓬萊道主,你會成為下一個犯規者嗎?”

  祂為了海族頻繁動作,以至于被蓬萊道主抓住馬腳。而祂以死落子,為諸天聯軍建立戰争優勢。

  蓬萊道主會為了抹掉這份優勢而做些什麼嗎?

  人族最古老的超脫者,是否有與祂同等的決心!

  時間在這裡是停止的。

  沉默也的确存在過。

  蓬萊道主靜靜地看着龍佛,溫潤地笑了:“我不靠犯規赢得勝利。”

  祂眼眸中沸騰的海,已靜為幽幽的潭。

  那斬古絕今的鋒芒已經消失了。

  【朝蒼梧劍】回到了它應在的時光裡。

  “那麼暫且擱棋吧。”蓬萊道主懶懶打了個哈欠:“現在是茶歇時間。”

  祂并不急于抹去龍佛,便懸其命于此,那麼古老星穹也不會寂滅,亂戰于星穹的一衆登聖者也不會死去。龍珠登星也就可望而難及,永遠在歸墟等候。

  方寸棋争,小術也。

  煌煌大勢,方為弈道。

  在過往的那些時間裡,【朝蒼梧劍】每次對【娑婆龍杖】占據優勢,都是因為人族對海族的勝利。

  這是确定的勝利,接下來也不會例外。

  祂隻需要“暫停”,此外什麼都不用做。

  所謂勝利之舟,會被時間的河流,推到祂面前。

  龍佛廣袍大袖,一手覆缽,緩緩閉上了帶皿的眼睛:“我拭目以待。”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平靜的眼眸,嵌在白色的面具中。

  面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篆,分明文氣貫通,是一篇雄文氣象。

  可每個字都認得,連起來卻不能讀懂。

  字不成句,句不成章——理論上它不該有文氣。

  可情緒激烈,筆畫鋒利,好像每一個字都要透紙而出,渲染一些什麼。

  早些年還有人懷疑它,覺得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。

  現在已經沒有人覺得是這篇文章的問題,都覺得是自己境界不夠讀不懂。

  因為面具的主人,是“布衣謀國”王西诩。

  這篇文章,他寫了半生。

  星穹隔絕是他所知,星占宗師在這時候很容易成為敵軍的目标,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。

  但他不能不來。

  甚至不能晚來。

  古老星穹的隔絕,每多一刻持續,都會産生難以估量的損失。

  神霄推門,六大霸國擔責天下,為人族先鋒。

  就整個神霄戰場而言,六國早就劃分了自己的攻伐區域。

  當然也有守望相助的默契,但更多是卯着一把勁,要在這一場決定人族運勢的大戰中,分個子醜寅卯出來。

  不說“定鼎神霄者為六合”,也是“先定神霄者諸侯伯長”。

  這是大家都要認的神霄至功,更會得到人道洪流的反哺。

  不過在星穹隔絕這樣的大戰略劣勢前,争功争先的心思必須放一放,團結合作才是唯一的答案。

  諸國星占強者,都是老朋友,也都是老對手。

  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星穹真相,當然也在想辦法溝通彼此,共通信息,集衆之力,解決難題。

  王西诩做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樣——

  他選擇去支援宋淮。

  諸葛義先死後,人族星占第一人究竟是誰,或許有很多争議。

  但名聲最大的那一個,毫無疑問就是東天師。

  畢竟四大天師的曆史,也能算是貫穿了人族的文明長河。

  (其實諸葛義先活着的時候也有很多争議,但一來超脫之死為砝碼,二來……死者為大。目前大家普遍認可他是星占第一人。)

  論名聲,論地位,論實力,倘若諸天聯軍要對星占宗師下手,宋淮絕對是最重要的目标。

  相較于陷在黑暗迷霧中的古老星穹,“宋淮的行蹤”顯然是一個更容易推演的答案。

  尤其是在這種需要大家守望相助的時刻,宋淮大約也不會在行蹤上,對人族其他星占宗師遮掩什麼。

  王西诩去找宋淮,而不是找星穹隔絕真相。一來可以有效避開諸天聯軍針對于此的阻擊,二來可以通過更改宋淮那處的戰場形勢,撬動整個星穹反擊戰的局面,三來針對宋淮的危險,本身也是古老星穹的一種答案。

  但東天師畢竟謹慎,或是考慮到人族内奸的風險,或許本身很注重私隐。

  總之王西诩對東天師的行蹤演算并不成功。

  不過他另辟蹊徑,他以天京城為錨,以南天師應江鴻所統禦的景軍為帆,以驗證星穹真相的諸多辦法為海圖……終究是在茫茫宇宙夜海中,找到了東天師的蹤迹。

  遂尋迹而至此處。

  這裡距離神霄世界還很遠,跟宋淮所簽契的那些星辰也扯不上關系,可見東天師在宇宙匿行的過程裡,很是謹慎。

  王西诩轉眸四顧,很快就發現了一處有用的線索——

  前方“九槎”之處,有一座寂滅星辰。該星辰為球體,表層盡為鐵石。鐵山鐵水,鐵隙淵深,那無盡之底,似乎通往另一個時空。東天師最後的蹤迹,就消失在這裡。

  現世計遠,以“裡”以“丈”,或言“尺寸”。

  占星計遠,算之以“槎”。

  以景國制式的“元央星槎”為标尺,一“槎”即“元央星槎”以極限速度疾飛一日夜之距離。

  “元央星槎”能夠乘光而走,在最極限的狀态下,一日夜能追光三年。

  也就是說星光常态之下,穿行三年的距離,等于一“槎”,也稱一“元央”。

  王西诩在虛空中捕捉到了一縷幽浮的星光,觸手微涼,并不古老。以秘法将其保留,寫滿文字的手套上,星光竄遊,與字同行,很快有了答案——

  這顆星辰是剛死的。

  死于一場戰鬥的餘波。

  交戰雙方一個是東天師宋淮,另一個……

  王西诩在這縷星光中細細尋找,終是取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鬼氣。

  冥尊魍夭!

  所謂“魍夭”。

  幽冥鬼物極盛時代也。

  從其名字也可略窺其心,祂也是一尊有着雄心壯志,想要建立幽冥榮光的神隻。

  當然現實已經一再給祂教訓。

  好幾次幽冥大掃蕩之後,祂也成為冥世裡躺平的諸尊。

  幽冥合世之後,祂已經離開。本以為是心灰意冷,現在看來,卻是加入了諸天聯軍。

  王西诩想了想,捏住這縷星光,轉身就走。

  可是才走不到一槎,他便驟然回身——

  恰看到那顆寂滅星辰上,滾滾熾紅鐵水翻滾,空中立起一座時門。

  面上鬼痕猶在,嘴角有着皿迹,簪發已亂,換了身嶄新道袍的東天師,從中走了出來。

  雙方目光一錯,王西诩立即前迎:“東天師!”

  他很有些激動:“你沒事真是太好了!”

  宋淮疑惑道:“王先生這是?”

  “星穹生變,我急往探查真相,在路上偶然看到了東天師的蹤迹,想着同您商量一下應對辦法。畢竟古老星穹關系着整個神霄戰場,敵情未明,需要我們同心協力。”

  王西诩迅速地解釋了一遍:“但剛剛發現了魍夭的痕迹,我猜祂肯定是沖着您來。所以緊急聯系了貞侯,尋求戰場支援,想要過來幫您——對了!秦長生也在附近,咱們可以一起讨論一下接下來應該怎麼做,他雖然不懂星占,但刀鋒絕世,可為其用。”

  急急忙忙說了一通,他才問:“對了,魍夭呢?”

  宋淮歎了口氣,也是一臉後怕:“說來驚險,我這把老骨頭,差點就交代了。”

  他擡手指道:“在那顆死星内核,有一處時空亂流,其間恰好有一處曆史古道,通往曆史墳場。魍夭窮追不舍,我亦慌不擇路,逃往彼處,幸好撞進了曆史墳場,我們才得以分開……”

  “快走,等會兒祂追出來了。”

  他招了招手,便要拉着王西诩走,但忽然又停步。

  “王先生,既然你來了,還聯系了貞侯……”

  他咬了咬牙,露出一絲狠色:“要不我就不走了,咱們就在這裡等魍夭出來,将祂斬殺在此!”

  王西诩毫無猶疑:“天師好膽略!西诩敢不奉命!”

  他張開十指,便開始寫字布陣,指如鳳舞,字若龍飛。其意慷慨,足見秦人豪邁:“咱們先布置好陷阱,等秦長生和貞侯那邊的支援過來……今為人族殺一冥尊,斬一斬異族的勢頭,也叫那天虞好生掂量!”

  “還是不妥。”

  宋淮捂住心口歎息:“老夫方才已是受傷,強行在此鏖戰,恐難發力萬一。貞侯那邊正在打仗,恐怕也很難分出力來,此般情況,如何殺那魍夭?老夫死不足惜,連累了你們卻是不妥。”

  “無妨。貞侯那邊已經大獲全勝,大軍結陣固營即可,他完全可以抽身過來。”

  王西诩的眼睛裡确有憂思:“不過魍夭實力超卓,的确不好對付。東天師您還能有幾分力,可以正面交鋒嗎?說來慚愧,王某身無長任,久疏戰陣,是隻能敲邊鼓的。”

  “唉,罷了。”宋淮擺擺手:“咱們先走,殺魍夭不必急于一時,古老星穹才是關鍵。說不定祂在曆史墳場裡迷途,沒個百八十年出不來。”

  “好。”王西诩始終對宋淮保持了足夠的尊重,對局勢則是有相當的憂慮:“接下來咱們去哪裡?天師是先去景軍大營養傷,還是同我去秦軍大營,與貞侯會合?這星穹變故,也不知緣起何事。想要洞穿迷霧,恐怕非有犧牲不可。”

  宋淮的思路很是清晰:“星穹隔絕之前,呂延度已經死了。魍夭在這裡阻擊我,代表諸天聯軍對人族星占的獵殺已經開始——我去尋阮泅,你去找宇文過,先盡可能保留人族星占力量,再集中力量反擊。”

  他語重心長:“星穹生變,我豈能坐而視之。現在迷霧一團,我們首尾不能相顧,十分危險。不好妄動。”

  牧國這幾年因為天知塗扈的關系,星占一道并不顯名。不過宇文過的實力卻是不容小觑。

  “天師大義!”

  王西诩當下表示認可:“那咱們兵分兩路,各自尋蹤,盡快解決星穹變故。”

  說着他便折身。

  “等等!”宋淮喊道。

  王西诩回過頭來。

  宋淮道:“我還沒說在哪裡會合呢!”

  “不是在這裡嗎?”王西诩不解地問:“此處戰鬥痕迹,正好可以遮掩隐秘。咱們在這裡會合,既是集中星占力量,也是順便等一下魍夭,祂要是正好出來了,就将他交代掉。”

  宋淮點點頭:“王先生思慮周全。大善!”

  說着他便踏空而走,身似宇宙流光,一瞬黑暗漫長,已不知多少槎去。

  王西诩這回倒是沒有急着走,還順手将陷阱又加固了一番,才算了算宇文過的位置,揮手一卷長幅為舟,踏此字舟。

  但輕舟未發,有人當頭。

  王西诩獨立字舟,白色面具上,黑色篆字複雜。

  停在舟前的宋淮看着他。

  “王先生。”

  懸立空中的東天師道:“秦長生……真的在附近嗎?”

  ??周五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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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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