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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十八章 奉制為虞,受命于天!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3947 2025-08-31 06:05

  已然戴上星帝冠冕的長生君,竟然搖動玉旒。

  眸光在珠隙之中流蕩,就像是那些遙遠年月裡,躲在南鬥秘境之中,窺伺人間帝王權柄的隐秘目光。

  他曾那樣看着郢城。

  看其拔起于荊棘之中,看粗疏狂放的草莽英雄,終究披上威嚴華貴的龍袍。

  看那一片煙瘴之地,後來拔起雄城,戰車橫空,刀槍成林。

  最後是享國世家,公侯百代,華章美服,人物風流……

  而他被一個名為“熊稷”的後代君王,指削冠冕,劍壓顱頂。

  奇恥大辱!

  他曾看着這蠻夫後裔牙牙學語的樣子!

  甚至他在度厄峰應星求道的時候,其人先祖熊義祯,還不知在哪處賭檔厮混——

  衆所周知,熊義祯最早隻是個在許多賭檔都賴了錢的爛賭鬼。

  也不知那些人是怎麼瞎了眼,一個個都願意借錢給他。

  而他這個自小就要光耀宗門的蓋世奇才呢?

  熊義祯混不吝地披着一件破衣來堵門的時候,他也不得已借了一些本錢出去……

  那個繼承了先代理想、自小仰望星空的天之驕子,終是在現實的鐵壁前兜兜轉轉,磨滅了少年意氣。

  幾萬載南鬥光耀的寄托者……終是在霸國的鐵拳下鼻青臉腫,低下了高昂的頭顱。

  這一頁故事,何曾翻過去?

  所謂“南極長生帝君”,本就是君上之君,星穹上主。以為忍得了一時,求得到無上,卻眼睜睜看着楚國長成他看不懂的畸形怪樣,也成為他惹不起的龐巨體型。

  是被恥辱的削去了帝号,又被以“大楚魁南”之名,拿掉了“南極”。

  他苟且偷生,忍辱負重,不過是要拿回自己失去的那些!

  錯押了夏國,又錯信了羅刹。

  經曆南鬥之覆,藏名待壽以苟且。

  逃于天外,重建南鬥,又等到妖魔叩門,理所當然地帶着那個天外小世界,加入諸天聯軍……而一步步赢得此刻的話語權,參與這個宏大的計劃。

  他本以為,自己已經不會再為什麼事情動容。諸天萬界不過是一潭死水,世間諸事乃春草浮萍,他已經艱難走到了這一步,躍居無上者,自有無上的心境。

  可是看到熊稷模樣,聽到熊稷聲音的這一刻,他還是震怒了。

  或許他并不是憤怒于當下的輕蔑,而是憤怒于曾經那個匍匐的自己。

  所謂超脫無上者,豈能卑微如塵埃?

  星穹為此動搖,群星因而簌簌。

  那明滅不定的飄搖星光,就像是無上星帝的怒火,灑落在這片籠罩群星的虛空中。

  “玩?”

  “六尊本有希望走上絕巅的洞真層次強者,二十一年來以各種方式假死,銷聲匿迹。六顆隐秘的失主星辰,在衰死的邊緣被挽救,懸停在虛空盡頭。最後他們相會在一起,在乞活如是缽的隐匿下……占星而君。”

  “六大秘境,大浪淘沙。六星問主,南鬥浮沉。”

  “自先尊南極聖君以來,落子星穹,溯遊時光,苦心經營,代以承志——”

  “将南鬥殿數萬年的緘藏的手段,如薪燃燼于一時,方才有本君這躍升的一步。”

  長生君高在無上,眸光幽秘:“在你熊稷口中,竟隻得一個‘玩’字嗎?”

  “哇,聽起來好像很是很了不起的過程。”永恒禅師的語氣欠缺尊重,他甚至是無聊地打了個哈欠。

  “都是些犧牲啊,忍耐之類的,我沒聽明白你在其中做了什麼……不過沒關系了。”

  他打完哈欠,擡起頭,開始往前走:“反正你總是這樣——”

  “教不會,學不好,說不聽。”

  “不記吃也不記打。”

  這大和尚擡步上高空,伸手一握,身放無盡燦光,光照無盡星辰。

  “一定要把劍壓在你的脖子上,才能記得自己應該對誰谄媚,怎麼跪下!”

  此處乃容括星穹之虛空,躍升路上的星帝,懸立于無上高處,用乞活如是缽,将群星一缽蓋之。

  永恒禅師行于此間,與星辰同遊。他并不契約任何一顆星辰,但這一刻所有被他目光掠過的星辰,都向他奉獻星光。

  奉他為主,參他之禅!

  在他身後無盡星光化照,轟轟然顯為一尊金身大佛。

  佛光一圈一圈地外漾,似有長長的号角般的嗚鳴。

  這和尚不是敲木魚的,而是吹響戰争号角的!

  此佛也與衆不同,不見慈悲,隻見威嚴。尤其是他不披袈裟,金身顯化後,可以看到他披着一身怎樣威風凜凜的冕服。

  金色的,繡着梵文的龍袍。

  北鬥“天權”之星燦照而起,如龍出星海,成為佛的王座。

  所以他坐北朝南。

  身着冕旒,手拄長劍。

  王師北面,群星伏之。

  永恒禅師握劍在手……世自在王佛劍!

  一劍橫舉,六大星君盡晦色。

  他們以朽星入主,真說不好是得到星辰的幫助,還是自身要補貼星辰更多,瞧來是堂皇高上,實則一個個朽玉其間。

  托舉星帝已是為難,再想同這強勢入駐須彌山的永恒禅師相争,根本就力有未逮。

  高于其上的長生君,低垂那淵深不測之眸光,擡手起袖,大有“帝者執劍征布衣”的架勢。

  蟬驚夢的聲音便在這時響起——

  “您以超脫為上,不朽為真,何必在意蝼蟻話語,世間虛妄?”

  “古往今來,天下萬方,無有重于超脫者。此般高處,無複其上。”

  “萬勿分心!”

  言辭尊敬,語态和緩,但這高高捧起的架勢背後,卻更像是印着一種命令。

  長生君略一沉默,收回了眸光。

  将他的仇恨和憤怒,都湮沉在如海般的眼眸裡。

  “哈哈哈哈!”

  “這就忍受了嗎!?”

  永恒禅師見此,上仰而下合:“本以為你總算出息了,能夠複仇于我,也不失雄壯。以為你天生愛自由,不堪居于人下,不曾想隻是換個地方當狗——當妖魔的狗!”

  他肆無忌憚地大笑罷了,便大步往前:“若說你這披枷戴鎖的狗樣貨色,也能超脫而言無上——是古今多少英雄憾事!”

  在這場星穹大戰裡,姜夢熊是先登星穹者,第一個撕破了星穹迷障。

  因為他最先得到消息,做出決斷。

  他在中軍大帳同重玄勝、曹皆讨論的時間,也是他在等阮泅的情報送回臨淄,臨淄傳知諸國的時間……

  掐着時間差不多了,便拳撞星穹。

  之所以常常用拳頭解決問題,隻是因為拳頭最直接,有時候也最直觀……并不代表他真是個莽夫。

  今天代表齊國第一個殺上星穹來,将阮泅最後的貢獻牢牢镌刻。而後登山蓄勢,将所有的攔路石,都當做磨劍時。

  如此登高求絕頂,以期“英雄會”。

  但具體到這場大戰中,最先向那尊所謂“星帝”出劍的,卻是須彌山上參禅修佛的永恒禅師。

  他雖來得不算早,但輕車熟路。

  實在是老友舊誼,盛情一時,大家都要讓一讓。

  當然也有那不識趣的——

  在那托舉星帝的六顆星辰中,懸停在相對于南鬥天府位置的那顆星辰,倏然天地裂分,陰陽解化,展開兩面大旗!

  此旗繡龍織虎,有山川河澤之紋,風雨雷電之章。

  旗上有字,道意渾成。

  一曰“山澤禽獸,奉制為虞。”

  二曰“春秋百代,受命于天!”

  兩杆大旗空中一錯,便就披挂在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後,成為了令旗。

  此君約莫丈餘,臂展極長。相貌堂堂,眸色光亮,生就一副貴相,不怒而威。

  兩杆大旗席卷着陰陽二氣,環繞此君,無限上舉。

  在所有避王佛而走的光華裡,他獨向王佛而來。

  其号為“天之氣,乾之主,未央神明”,亦稱幽冥世界最古老之尊——

  【天虞】!

  祂的旗幟在身後交揚。

  祂的雙手卻在身前相合。

  擡手的瞬間,這片茫茫無際的虛空,為鎖死星穹而存在的缽中世界,仿佛也誕生了天和地,劃分了陰與陽。

  合掌的瞬間,陰陽也混淆了,天地也相合!

  遂見那柄王佛之劍,穿過遙遠的空間,斬斷星輝無盡,卻在向長生君斬出的路徑裡,正正落在這雙肉掌中。

  乞活如是缽号稱是“古今萬事,無所不括”,天虞的雙掌則是天上地下,匡于天地者……則必匡于掌中。

  “恭喜道友,看到了超脫道路!”

  祂接住世自在王佛劍,第一個反應是驚訝,第二個反應是欣喜。

  雖則攔下永恒禅師,卻也沒有惡形惡态,反是笑容滿面,喜在眉梢,由衷地歡欣贊歎:“世間未有以王而佛者,爾以君臨天下的大氣魄,開靈山寶性之先河,結須彌過往之菩提,史無前例,道見其昌!”

  永恒禅師提劍如挑天梁,眉亦輕揚:“勢傾天地,掌拿日月。為敵鼓舞,氣吞山河——閣下好氣魄,無愧天虞之号!”

  “天生萬物,地養萬年。晨而又昏,醒而複眠。青石綠苔一場夢,萬載歲月又過指隙矣!”天虞悠悠一歎:“哪有敵友?”

  祂笑容歡喜,仰而有聲——

  “世間有超脫者,仰而眺之,萬萬載欲近不得近。”

  “世間有超脫路,贊而歎之,生不能以永恒志,死當以永恒名!”

  這世上竟然誕生了一條新的超脫之路,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?

  所有眺望永恒的存在,都應該明白,永恒一直在那裡,一直可以追求。

  “前人路盡”,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。

  因為總有人往前,總有新路走。

  今于前人路絕處,又見新天開,可見古今無窮路,無窮時。世間英雄何其多也,祂天虞不免心生壯懷!

  選擇人族或者選擇諸天聯軍,并非出于什麼好惡或者道德感受,道在此,便行于此,如是而已。

  已無須其他言語,關于這場戰争,這是天虞全部的回答。

  永恒禅師也笑了,笑得真情實感:“本來寶劍屠狗,禅心穢泥,我也為之傷懷。今日能與閣下這等英雄論道,則此行無虛,此劍不悲!”

  他口中說着“此劍不悲”,握劍的手也十分痛快地往前推。

  那金身佛像與永恒禅身相合,力往前貫——

  寶鐘響,佛光放。

  天衆、龍衆、夜叉、乾闼婆、迦樓羅、緊那羅、阿修羅、摩侯羅迦……天龍八部各于虛空臨相,威嚴獰惡,各有不同。

  各自持刀握劍,先于世自在王佛之尊,向天虞殺去。

  茫茫虛空,無盡星辰之中,又有無窮星光凝現,乃有不同道途,顯化不同神祇虛影,皆向“世自在王佛”擁來。

  其中為首者,乃“星紀、玄枵、娵訾、降婁、大梁、實沈、鹑首、鹑火、鹑尾、壽星、大火、析木”——

  昔年諸葛義先所煉“黃道十二星神”!

  十二主宮,三百六十副阙,一千二百四十樓……星神無窮數。

  正在躍升中的長生君,一時沉眉搖冠,殺氣難抑。

  他怎麼認不出來,這南鬥秘傳的三千星官法?

  那是為無上星帝所準備的遠穹星廷,群星之禦。

  永恒禅師已經完全占為自用,将之與星巫諸葛義先的星神法結合在一起,結成眼下這般怪胎。

  非星氣非王氣非佛氣,簡直不倫不類!

  楚國破山伐廟,果然早有其謀,一直就是看上了南鬥殿的傳承。

  昔年旸末帝強取世家秘典,引得天下皆反,終成為旸國覆滅肇始。

  這楚烈祖也做同等事情,卻找了個再好不過的理由,将南鬥殿一舉碾平,整個過程波瀾不起。

  南域其它大宗,連聲援也說不出口。

  有時善惡真是沒有立場,隻看手段!

  “冷靜!”

  蟬驚夢的聲音再次響起來:“這是在‘乞活如是缽’内。六尊星君托舉,妖魔四族為你護道——他得不到大楚國勢支持,争不過你!”

  長生君張口又沉默。

  此刻他必須要承認,在仇恨和憤怒之外,他還有一份悄然滋生的恐懼——

  他恐懼于熊稷在隕仙林裡如約釋放他,也是一個局。為的就是在将來的某一天,踏群星而來,摘他的道果。

  今日正是時機。

  這時候他在群星之上,熊稷也吞咽群星之光。他以六大星君統禦群星,熊稷以世自在王佛普照群星,而起星神無盡……

  分明正在争奪星穹資糧,分明處處壓制于他!他的感受幾乎是事實,若是抛開當下形勢,姓熊的還不知要翻出多少後手。

  就像他早知道楚國要對他不利,卻眼睜睜看着南鬥殿一步步敗亡。

  驟發的殺機是為了掩飾恐懼。

  可蟬驚夢一眼看穿了本質,開口為他寬心,讓他免除後顧之憂。

  他的确松了一口氣,可又提起一口氣。

  其實他已說不清,是熊稷更恐怖一些,還是蟬驚夢更恐怖一些。

  他走在朝思暮想的無上道路,卻真切感受到千絲萬縷的牽拽。

  有很多外在的力量在左右着他,不掙破此網,超脫永是虛妄。

  可這兩個家夥……

  明明他藏名多少年,最擅隐匿,獨自成長,留有諸多後手,應是水下未知的冰川。但在這樣的兩個怪物眼中,自己好像自始至終都是赤裸的……從來沒有秘密。

  此行刀尖争旗,虎口拔須,真能功成嗎?

  本該無上的目光,卻沉墜着。

  還未躍升的,行在世間的永恒禅師的目光,卻高岸無上。

  諸天所聚的群星,仿佛為他所陳設的典禮。

  佛光鋪就他的長階。

  他對長生君不屑一顧,而推着天虞走。

  八部天龍為王前驅,三千星神是佛伽藍。

  俗名“熊稷”者,真正展現他的力量,告訴世人,他何以一入須彌稱“永恒”。

  佛乃無上禅主,世自在王佛,更重一“貴”字。

  此刻永恒禅師仗劍。

  天亦受其敕,地亦為其伏,陰陽二氣尊前龍盤虎踞,五行八卦碾于王佛車輿!

  就這一劍,便将握陰陽而來的天虞,一路推回了星辰彼端,推到入主這顆星辰的星君眼皮底下——

  踏山川,分河海,落在這超凡概念之星辰的實處,劍抵天虞,不斷往前。

  曾起國勢殺超脫,今日獨劍鬥神主。

  二聖戰于星辰上。

  入主這顆星辰的星君,彷似個泥塑木偶,半點不幹涉。

  六大星君統禦群星,世自在王佛亦王于星空上。

  “永恒禅師好手段!”

  天虞身退而意揚,大贊不已:“昔日放走長生君,很多人笑你放虎歸山。現在看來,虎是超脫餌,放山是為養。天地乾坤,皆運于你一掌之中。人心百變,全宥于你一棋之圍。不愧是國家體制誕生以來,少見的偉力自歸之帝王!楚太祖之後,楚君之最!”

  “我還真沒有想那麼多!”

  永恒禅師灑然而笑:“放他是因為他的确在剿殺【無名者】的戰役裡做出過貢獻,時為楚君,允他自由——楚王室不可失信于天下。”

  “無論他去哪裡,做什麼,都是之後的事情。”

  “今日殺他,昔日縱他,各為其事,相互不擾。”

  “說什麼放虎歸山……敗于我者,豈我懼之?”

  “世自在王佛,亦當王于星海,普照諸天。有沒有他長生君,我都這麼走。當然這賊厮搬一把現成的交椅過來,我亦欣然笑納。”

  “誰叫我生來丈夫,大丈夫不可手中無劍,座下無權。”

  他大步行于這座無名朽星,推着天虞在大地犁出巨大的溝壑……竟成天塹。

  “今日犁庭掃穴,劍鋤星穹!”

  在遍布整個星辰的裂響中,天虞看着持劍者的眼睛,似要判斷永恒禅師這番言語的真假。

  但明白這等在青史留有一番功業的君王,斷無外放情緒的可能。有也真假部分。

  “君之道路固然宏偉,目前來看,卻有兩個問題無法回避——”

  天虞退步使山川改道,祂腳下所犁出的溝壑,轉眼成了大河。

  這座星辰大世裡的洪聲紀元,就這樣發生了。

 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,踏足滔滔,如渡苦海。

  “一則,須彌山修的是未來。你于須彌山參禅,卻是過去之帝王,這世自在王佛也應在過去。此非道途見歧?須彌山焉能容你?”

  天虞很顯然不是那種關起門來不見世事的幽冥神祇,祂對現世的諸方格局非常清楚:“二則,過去之佛,早有其路。洗月庵籌謀萬載,緣空師太正在此間,這會兒并肩作戰,之後又同室操戈,此劍如何裁量輕重,君心應當何去何從?”

  永恒禅師隻是哂笑:“何勞閣下費心須彌山!楚室從來敬佛,金身奉為塔林,雲夢一水藏寺,廟宇總在煙雨。我摘過去道果,不争未來佛緣,永德甘奉此尊。便今去問,亦無二答。”

  “至于洗月庵——”

  “過去廣闊,不止奉出一尊。”

  “我行此路,不礙後行者。”

  “再者說……緣空師太現在走的是‘物有天儀登神法’,求的是現世神祇路。大路朝天,各走一邊,更何來龃龉?”

  天虞号稱“乾之主”,對世間道途,看得透徹。低頭垂見掌中劍,若有所感:“過去的确廣闊。”

  祂擡起頭來:“永恒禅師——”

  “天地何嘗不寬廣?世間窮途皆自囚也!幽冥七尊,且看各自結局如何,是誰行差踏錯。”永恒禅師卻是陡然擡聲,頓足止瀾:“我險些忘了。你今在此,魍夭何在?”

  他一振長劍,從天虞的掌中拔将出來。

  像是當年的英武郎君,在登基那一日,拔出天子禮劍,從此萬方臣服,南域履尊。

  山川草木,奉王禮敬。

  大河滔滔,為他低伏。

  空門之中的“永恒”,想起了空門之外的“社稷”。

  永恒,熊稷。

  楚烈宗,世自在王佛。

  他身上的僧衣輕輕卷起,飄蕩之間明黃色的光華如浪撲遠。

  整顆超凡星辰所具現的世界,便如秋風吹稻香,一片片澄澄的黃。

  世自在王佛的威權,竟将這顆朽星的星君驅逐!

  而王佛之劍的抽離,似也叫天虞從某種測算的過程裡恍過神來。

  “魍夭啊……”

  天虞行走在黃燦燦的佛光中,如行在一片向日葵的花海。祂沒有再後退,隻輕揚長發,迎劍而前:“為确保萬無一失,祂殺宋淮去了,噢對,還有王西诩。”

  所謂“狩星者”,是諸天聯軍集結起來的一群具有針對性的強者,在這場戰争裡專門負責釘殺人族星占宗師。

  星穹隔絕隻是把人族在星空的優勢暫時抹去,長生君畢竟不能無限制地一直處在躍升狀态裡,是成是敗,總要有個結果。

  “狩星者”便是要在星穹隔絕的時間段裡,徹底抹掉人族的星空優勢。

  對于人族的每一位星占宗師,聯軍都做了大量的推演和預案。

  其中對阮泅的壓制,在驕命那一戰裡已經體現出現。

  而東天師宋淮這等近聖級别、幾乎能和羅刹明月淨對轟的強者,也隻有身為幽冥神祇的魍夭出手,才能說萬無一失。

  隻要抓到機會,宋淮就是一個死,所以魍夭還負責了王西诩——能者固多勞也,把大秦帝國的布衣丞相,也當做一個添頭。

  “已見宇宙之闊,生來不虛一行!”

  天虞大步走進山河盡染的佛光中,向世自在王佛的王座行去:“永恒禅師,叫我知過去罷!”

  這一刻他們交戰的這顆星辰,驟然黯滅!

  并非勝負瞬間體現。

  而是一顆朽星,哪怕有星君的入主支持,哪怕有幸成為超脫道路的一塊台階,也無法承受這種層次的力量碰撞。

  朽星破碎是一片灰。

  灰燼之中,那本來威嚴堂皇的星君,終究體現出本貌。

  那是一尊熊熊燃燒的、火球般的身影,須眉都燃焰。

  若是常年混迹海疆的強者在此,便都能認得出他來。

  此君……焱王鲷南喬!

  曾經正面擊退釣海樓秦貞,險些陣斬東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,還掌壓符彥青,掐斷山字旗,一度把姜望逼到死地,逼出了夜遊神燭歲!

  最終導緻白紙燈籠熄滅在迷界。

  這是海族真正數得上号的真王,有望皇主的存在。

  他所入主的星辰,仿七殺而立……實在都是以他自身的殺氣來填補。

  可惜六星舉帝之時他無面目,顯面目時又已壽竭。

  曾經在迷界戰場威風凜凜的那個海族名将,揮師引軍無所不能,夜遊神當面都敢來回撲擊……真正的海族一字王。

  今日哪怕登上了星君,占據了星位,在這處超乎想象的戰場,也不過是一個随朽星化塵的泥點。

  避讓,忍受,始終咬牙占據星位托舉星帝。

  直至被一碾成灰。

  他張了張嘴實在有千言萬語,但最後隻是仰頭眺望星穹至高,呢喃:“天幹物燥,小心火燭。”

  他呢喃:“君請無上,莫開星窗!”

  便成黑灰一抹。

  沒有風,在虛空懸浮。

  ……

  “有意思!”

  茫茫虛空之中,有一尊披着道服的高瘦身影,靜立于彼,飄飄如清雲。但有一個表情的變化,便似烏雲蓋頂,叫虛空搖動。

  他的手指擡起來:“在我面前說……要殺宋淮嗎?”

  隻是一個擡指,便有連綿不絕的悶響。

  雷聲似是來自天外天,似根本不曾響起,隻是一瞬的幻覺遊過耳邊……可時空簌簌,隕鐵成沙,好像讓整個宇宙都震動了。

  他那清晰但不能被看到的面目,其實是遮着一層簾,那是無數細微的正在爆炸而又誕生的塵埃,将所有靠近的目光都碾碎。

  他探出來的指骨,青中帶紫,電芒遊隙,已代表九天十地最極緻的雷罰——

  道脈最高領袖,蓬萊大掌教,靈宸真君季祚!

  “哈——我理解你的心情。”

  攔在季祚面前的,正是戴冠着冕的東海龍王。

  這位建立了當代海族最高武勳,也遭遇海族最慘痛戰敗、幾乎一戰覆滄海的當代龍王,又一次站在了季祚面前。

  海族的底牌,在當初景國的“靖海計劃”之前,就已經被看光。雖得長河龍君敖舒意之挽救,又苟延殘喘了一些年月……可這段年月,不足夠托舉能夠真正涉足這片星穹戰場的強者。

  臯皆死,覆海亡,海族已經沒有其它選擇,隻能敖劫親自出手,才夠份量,才見誠意。

  他看着對面的老對手,臉上帶笑地解釋着,好像真希望靈宸真君能因幾句言語而息怒。

  “天虞沒有在你面前說這段話。”

  他擡手指了指前方,那晦隐于宇宙暗翳下的銅色高牆,正有忽明忽暗的微光,似反應其間戰況之激烈。

  “從空間意義上來說,隔了無限遠。在你我這般的超凡意義上來說,還有一步路。”

  “得走進了古老星穹,祂才算說在你面前。”

  敖劫一闆一眼:“大老爺何必着急?宋淮不一定死。”

  此刻的季祚,并非陷于滄海敵圍的靈宸真君。

  而是強殺幽冥神祇皿雷公,掠奪其道,以之滋補過道途的蓬萊大掌教。

  他就停在離古老星穹“一步之遙”的地方。

  “我本來不想走進去。”

  “因為我隻需要攔下你……或者殺死你。”

  “在古老星穹或是在茫茫宇宙任何一個地方殺死你,結果都一樣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我們沒必要去熱鬧的地方。”

  “可我現在确實是要去看一看了。”

  季祚擡起竄遊着紫色電光的眼睛:“看看天虞是如何……這樣放肆。”

  當他的眼睛開始竄遊電光。茫茫宇宙之中,竟然升起一團團厚重的雷雲。

  像一朵朵姹紫的花,開在這沒有四時的虛空。

  雷雲已如海!

  敖劫縱是滄海之主,海的君王,亦不可在這雷海之中暢遊。

  他的表情輕松,眼神卻凝重,身周虛空陡然坍塌,漂浮着一個個曲光折色的瑰奇世界。“以之為‘鬥’也。用之舀滄海,雷海亦當傾此鬥!”

  漂浮在茫茫宇宙的雷雲,如秋日凋花,一朵朵飄進他裁量人間的鬥中。

  季祚這時候已經完全擡起手來。

  青中帶紫的雷光,這時還摻着皿色。

  一位天師的損失,即便是蓬萊島,也承受不起。

  口中說要去星穹“看一看”,也是要盡快解決這場星穹戰争。放開古老星穹,宋淮那邊才有逃生的可能。

  不然茫茫宇宙,争殺一隙,根本救援都來不及。

  他的五指全部放開,就這樣往上按,隔着空間意義上無限的距離,抵達了那銅色的永恒之高牆。

  以手按缽——

  然後是“嘭嘭嘭嘭嘭……”

  “铛!铛!铛……铛!铛!”

  連綿不絕的轟響,以及似乎要持續到天荒地老的銅缽之哀鳴。

  他不去星穹與誰再争,不具體針對哪一個,而是面向整個古老星穹……他要轟破這【乞活如是缽】!

  所謂“超脫之器”,所謂“龍佛手筆”。

  他隻問……能扛多少次雷擊?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在古老星穹更高處,有一方“無上世界”。

  這位置其實也不存在。

  隻是有人需要它存在。

  它便出現了。

  雲海,矮桌,兩張蒲團。

  一位五官溫潤、青年模樣的道者,在其中一張蒲團上靜坐。

  祂的面前懸着一張八卦圖,八卦部分有密密麻麻的星光點點,每一點星光都玄奧非常,代表一個生靈活躍的世界。忽然隐去,便是寂滅的星辰,

  其中陰陽魚的部分,卻是一面圓鏡。

  鏡中有一位頂天立地、膚為銅色的巨靈,還有一尊氣焰滔天、冕服披身的魔君。

  但此二者,都壓不下那眸顯金陽雪月的天君。

  在時空碎片都咆哮成奔流、交戰餘波碾碎一切規則的兩方合圍裡,其一人一劍,卻越鬥越勇。

  左眸為金,右眸為白,愈見愈亮,如日月并升!

  道者擡起手來,五指虛握着一轉,這鏡面便隐去,複歸為一對陰陽魚。

  祂擡手再轉,鏡中卻有一對鋪天蓋地的鵬翅,羽上世界萬靈生,而一道幹幹淨淨的劍光,在羽隙之中竄遊,快到鏡面都慢一瞬。

  道者手上再轉,陰陽魚又變畫面,隻看到一柄厚脊開天的刀,一隻托起三十三重天的拳……畫面定格了。

  祂停下多看了一眼,然後再轉陰陽魚。

  此世高上,此尊悠然,祂以肘支膝,掌托下颔,另一隻手悠然地轉着陰陽魚,賞看一處處風景。

  有的地方因果不染,有的位置與世隔絕,有的閉世封窗、鎖死了一切……一切限制都不是限制。

  祂想看哪兒看哪兒。

  但什麼都不幹涉。

  祂面前的矮桌空蕩蕩,上面隻放置着一隻銅缽。

  這是一隻口闊肚大的缽,缽口幽黑一片,細窺内裡,卻又瑰奇夢幻,星子浮沉。

  時不時還有火花炸開,偶然又風雷雨電。

  有時結霜,有時飄霧。

  在某個瞬間,面目溫潤的道者,略略側了側頭,似在認真地傾聽着什麼。

  下一刻,“铛!铛!铛!”撞鐘般的聲音響起。

  這聲音真切地發生在銅缽裡,回蕩在這方矮桌上。

  道者擡起嘴角,微微笑了。

  “喪鐘……為誰而鳴?”

  祂撐着下颔的手,順便擡起來,捂嘴打了個哈欠。

  似覺這般不雅,便坐直了幾分。

  然後祂道:“你該落座了……天佛。”

  世尊親傳,異族第一佛主,曾經高踞靈山,隻在世尊之下,号為“天佛”!

  當然後來祂與世尊反目成仇,推靈山,殺普賢,覆世尊……隻以“龍佛”為号。

  道者的聲音并非一種邀請,倒是一種因緣。

  祂開口,祂說話,然後龍佛便存在。

  龍佛坐到了對面的蒲團上。

  這是一尊金發金眸額生金角的輝煌男子,容色燦爛,見之灼眸。

  并未剃發,而稱之為“佛”。

  祂坐下來,面帶微笑,若無其事。

  道者也不說話。

  沉默有片刻的延續,當然在超脫者的對峙中,它也可以是無數流逝的年月。多少顆星辰生而又滅,然後一切又被撥回。

  故事總是一再重演,就像漫長的對峙之後,娑婆龍域終是被蒼梧境壓了一頭。

  龍佛也終于先開口。

  祂看了一眼桌上的銅缽,有些好笑地道:“這不是我的缽麼?兜兜轉轉流浪在宇宙。蓬萊道主怎麼有閑心拾起來,坐在這裡看?”

  “今欲棄道從佛耶?”

  祂伸手虛壓在缽口,就像在烤火一般,語調悠然:“我可為你剃度,也算全了咱們這麼多年相殺的情誼。”

  坐在這裡以諸天為風景的人,竟就是道門第三尊,人族最古老的超脫者,道脈祖師,蓬萊道主!

  祂的佩劍落在迷界,便是人族三鎮裡的蒼梧境。

  祂的道統飛在海外,便是道脈聖地蓬萊島。

  道尊的面目也是祂,道祖的聖像也是祂,一部《度人經》,廣傳諸世萬萬年,稱之為“經祖”。

  太多的傳說因祂而起,太多的故事自祂衍生,乃至于整個人族的演化、發展、繁盛,都是在祂的注視之下,離不開祂的托舉。

  這時祂‘哈’了一聲,漫不經心地看向龍佛:“你好像覺得自己很風趣。”

  “不風趣嗎?”龍佛坐定了,面無表情:“那你笑什麼。”

  “你之道姿,不輸世尊。但你的風趣,的确欠奉。”蓬萊道主淡淡地點評了一句,然後道:“我們人族辦事,講究一個各盡其責。”

  祂微笑着:“這缽裡打得熱鬧,我也不好隻是看戲——收你來了。”

  “世尊難道就風趣嗎?”——龍佛本來已經說出這句話,但又擡眼抹掉了。于是這句話就不曾發生。

  就好像世尊也不曾在祂的生命裡出現過。

  “哦?”龍佛端坐在彼,将一方蒲團坐成了天座,眸光微瀾,俨然諸天萬界的至尊者,貴重無比:“你要是做得到,何必等到今天。”

  “是啊。本來很難。”

  蓬萊道主說着,看祂一眼。

  虛空之中,展開一卷白金色長軸。

  尚未展幅,已叫宇宙生變。

  這一刻“晝風”吹白了茫茫宇宙,“夜雪”飄落在浩渺諸天。

  所見者無不惶惶,惶惶者亦無不茫然。

  未有超脫之争,而先有超脫之死的預演。

  此軸有道字繞飛,時光往複忽然古今,浮浮沉沉根本無從捕捉,但其留下的痕迹,即如繞軸之絲線的白金流光,卻能讓人清晰感受它的表意——

  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!

  龍佛擡起頭來,眯着眼睛看這長軸,久久無聲。

  說起來這份堪稱偉大的盟約,是為了諸天萬界的安全而誕生,為了避免諸天毀滅、現世崩亡的局面,而簽訂此約。

  它也的确終結了超脫亂戰的局面,讓絕巅強者成為活躍在諸天的最高武力,的确為茫茫宇宙保留許多世界生滅的可能。

  但在龍佛看來,這所謂“超脫共約”……是玉京道主當年主筆,人族超脫一力推動的強權條款。

  從本質上來講,可以說是強者對弱者的淩迫!

  因為它剝奪了弱勢方同歸于盡的權利。

  從而使得超脫之族裔……亦有被滅絕的可能。

  下周一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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