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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五章 銀漢迢迢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4066 2025-07-10 23:07

  高穹二十八宿與金陽争輝,烈光一時喧嚣。

 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綿延一百年的海嘯,的确阻隔了當年的姜望。

  但時間的浪潮,又堅決地前湧了一些年月,當初的蟬驚夢,算不到今天的蕩魔天君。

  就如地藏涉過一百年海嘯之天海,澹台文殊在海嘯中打滾……他今日也在這片深海自由來去,甚至引天河為渠,縱橫諸天,與一衆天妖隔河對峙。

  今一劍當關,萬妖莫近。

  陸霜河死去了。

  白發真人縱劍青冥的身影,是鳳溪河畔那個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風景。

  如今畫面都皺去。

  姜望看着自己濕漉漉的手,劍钗冰冷,掌紋深刻。指隙之後是流淌的天河,天河之中什麼都沒有。

  他好像終于意識到,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。

  四十年來如一夢。

  他對河如觀鏡。

  修長有力的五指,緩緩合攏,握住了那钗,便如握劍——

  他握住劍钗的那一刻,就連桀骜兇狂的猿仙廷,都将戰戟橫在身前。

  蛛懿之類的天妖,更是将傀影都釋放,已視此為戰鬥的開始,不敢有半分輕慢。

  姜望平靜地對待這一切,隻是随手一劃,便有銀漢橫空。

  陸霜河一生求道,最後隻在這個世上留下了三劍。

  一曰【一泓秋水照離人】,一曰【開天】,一曰【朝生暮死朝聞道】。

  如今一钗而橫,劍氣盡在其中。

  這銀漢之光,是星光也是劍光。

 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,邁向現世絕巅的路,已經貫通。當然不免艱難險阻,但已不是毫無希望。

  若說那自天海引出的洶湧天河,尚要有靈者方能洞見,這随手劃開的銀河,便清晰地橫列在天穹,将成為這天獄世界,永遠的天痕。

  無論人妖,不分仙凡,仰首即見。

  白天尚不明顯,夜晚才更清晰。

  當然它不止是在妖界,更深邃地镌刻在現世。

  往後人間望銀河,不知會留下多少詩篇。

  它的意義也不止體現在此刻——當諸天小世界的人族,都已經有了前路。那麼他們還有多少勇氣,交付在神霄戰場?還有多大的決心,一定要追随現在的妖族,一起推翻現世人族?

  陸霜河一生是一劍,開出天之痕,也斬出了人族面向諸天挑戰者的第一劍!

  而此刻,姜望隻是握住劍钗,從天道之力洶湧的天河,走向純粹的隻剩劍氣的銀河——這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鬥場。

  “十年坐道,略窺天變。非眺超脫者,不足以近身前三尺。”

  “别浪費時間了。”

  他擡眼,這一刻目光如劍光,将對面的每一尊天妖都釘在當場!“猿仙廷、麒觀應、虎太歲,一起上吧。”

  在場天妖雖衆,真正有資格與他交手的,也就是這三尊而已!

  “啧!太狂了吧?”鐘離炎在金陽之下嘬着牙花子:“……我是說,戰場上刀劍無眼,大家還是要注意謀略,低調一點。”

  大牧王夫在旁邊慢條斯理:“現世橫壓諸天,我三哥又魁于現世……實在是沒有什麼謙虛的餘地。”

  猿仙廷隻想着單挑,虎太歲倒是不介意試一試三打一,獨是麒觀應提刀橫岸,不為所動:“可以!十二年後,我們約戰神霄,不死不休!”

  宋淮沒有涉足一衆絕巅的戰争,還探手在卦衣結成的包袱中,慢慢摸索那十三顆舍利,轉在手心,如轉念珠。

  在某個時刻,他的手指停住。

  他在蟬法緣這尊大菩薩的茫茫因果裡,找到了最近的一條斷線……系于腳下的這座荒山。

  蟬法緣臨死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,并非嘗試逃脫。而是将這根因果線焚去,想要令它與身同寂。

  但他死得太快了,動作又得盡量隐蔽,所以沒能徹底焚盡因果,留下了這根斷線。

  宋淮也終于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殘念——

  “玄龛……”

  “你們……聽到了嗎?”

  “穆青槐……文永。”

  身為景國東天師,代表蓬萊島巡行世間的絕頂強者,宋淮這一生,已經見慣世間太多事,他自己也經曆了太多。

  寂寞的、悲壯的、苦澀的……

  他也根本不記得文永這樣一個未能殺進黃河正賽的小角色,更别說妖界戰場上無以計數的戰士中,一個叫穆青槐的并不出衆的人。

  但這一刻他握着這縷殘念,還是說……

  “都聽見了。”

  “以景國東天師的名義,代表人族,感謝你們!”

  “文永,穆青槐。”

  東天師鄭重其事地在心裡說出這兩個名字,将他們留在文明盆地的曆史裡。

  其實在文永傳遞出來的情報裡,宋淮隻把握到了“玄龛”二字,但并不影響他在這個瞬間推出大部分真相。

  他仍然盤弄這十三顆舍利,假作還在尋找蟬法緣身上的因果,就好像蟬法緣已經将那關鍵的線索都焚盡。

  暗已傳信整個文明盆地範圍内,所有的人族絕巅——

  “玄龛關将生劇變!猕知本應該是要用神道手段,抹消蔔廉的封印,提前推開神霄之門!”

  傳訊的同時,他又悄然調動人意星辰【轸水蚓】,細究彼處天機。此星位屬南方七宿,關聯于巽位,正應東南……毫無疑問地覆蓋了玄龛關戰場。

  宋淮擺明來要一個将計就計,化明為暗,假作不知妖族籌謀,然後緊急在玄龛戰場做好準備,最好是在妖族發起突然襲擊的那一刻,打妖族一個猝不及防。

  鐘離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志,故而熟讀兵書……這武威大将軍的封号倒也不是憑空得來。瞬間領會了東天師的真意,周身氣皿如紅披,一步便踏進天河。

  在天道的領域,他并非善泳者,十成戰力發揮不出五成。

  但怎麼說呢……這并非他一人獨行的戰争。姜小兒雖智略不及,卻也不會那麼沒有眼力見。

  果然他這邊軍靴才踏水,腳下便有無限光轉,目見之光色,聲聞之飛線,交織成純白的見聞仙舟……載着他悠遊天河。

  姜某在銀河,他在天河,如此也算并駕齊驅——都甩過鬥某一頭去。

  鐘離炎将南嶽重劍拄在船頭,發出停山的響。昂首挺兇,一身重甲威武非常:“今死人族證道者,豈天妖一尊能償!?”

  “蟬法緣雖死,此事不算了結!”

  這位炎武宗師,神情倨傲,睥睨一衆天妖:“誰與我決?”

  反複被人族嚣張後生貼臉邀戰,在場天妖也都群情洶湧。

  有那脾氣爆的,當場就高喊:“你是誰?!”

  又有天妖問:“剛剛被我一腳踹下去的,是不是你?”

  鐘離炎勃然大怒:“吾乃獻谷之主,楚國武威大将軍,劍開武道二十七重天——”

  一套詞還沒有念完,對面已經拔刀的拔刀,亮劍的亮劍,競相喊着“單挑”!

  說些什麼“此獠不可小觑,交給我來”“為了妖族榮譽”“必分生死”之類的話……還搶起來了!

  鐘離炎卻也幹脆,單手提劍一指:“就你是聖明谷主?”

  他瞧着唯一一個沒有激烈動靜的鵬言蹊:“看什麼看,盯的就是你。你也是谷主,本将軍也是谷主,與我前來——咱們以仙舟為台,天河為屏,公平決死。敗者當葬身于天道海嘯,此論以族運誓之!”

  鵬言蹊大怒!

  當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進天河,在見聞之舟上和鐘離炎進行所謂的公平對決。

  這都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。

  要少幾個腦子,才能相信在姜望引來的天河裡、在姜望構築的見聞仙舟上……這場戰鬥能是公平的?

  這鷹眼短須的小壞種,倒裝得一副莽撞樣子!

  “廢話休提!黃口小兒上岸來!”鵬言蹊側身一按,風虎雲龍糾纏而起,轟轟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:“予你公平一戰,叫你死得心服口服!”

  終究斷掌少了幾分氣勢,揮舞之時,這半截兒也有些礙眼,因此不夠威武。

  鐘離炎絕不懼戰,當然更不懼罵,他擡腳更前,引天海之水,推舟而更高……人為的居高臨下:“手都斷了嘴還是硬的,鬥法看不出名堂,棺材倒挺會搭!你這賊厮——”

  說話間他的身形猛然一震。

  天河劇烈搖蕩!

  什麼情況?!

  他罵得滑口,不防變化陡生,猛然轉頭,卻見銀河正中的姜望,已經消失了身形。

  聚集在武南戰場的一衆人族天驕,個個化虹瞬往東南飛。

 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這裡互相欺詐,都想要再拖延一點時間。人族想要多争取一點時間,在玄龛關悄無聲息地做足準備。妖族也想再欺瞞一陣,好讓神霄大計順利進行。

  猕知本是更幹脆的那一個——

  他直接點燃了神海!

  倒并不是鐘離炎的挑釁讓他警覺,而是姜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決定不再等待。

  他已受夠了在這人身上的行差踏錯,種種不确定感,在姜望登場的瞬間,就直接做最壞的打算。

  就當做蟬法緣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,就當那個叫文永的弱者,确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強音,已經讓人族知聞。

  所以……

  位于五惡盆地東南方向的玄龛關戰場,在這一刻劇變陡生——

  玄龛關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高牆險隘,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擊穿和重塑的、位于五惡盆地邊緣的巨大斷裂帶。

  它深不見底,邊緣參差如獸齒,像是一個撕裂的傷口,多少年來也的确令這片大地悲鳴。

  當晚風穿過高峽,發出尖銳的哭嘯。靈視之中色彩絢爛的、時時刻刻都在遊蕩的不同神力,正是它的鮮皿。

  峽谷兩側并非自然岩壁,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紋、融化的山岩以及無數巨大神骸、兵器和建築碎片強行擠壓熔鑄成的“界壁”。

  界壁表面流淌着黯淡的神性光輝,呈現出扭曲怪誕的浮雕感,仿佛記錄着這些年來始終不曾停歇的神祇戰争。

  壁立萬仞,便如神龛。

  在玄龛關厮殺不休的人妖兩族,倒像是這座神龛所敬的神!

  誰能徹底地殺絕對方,誰就能在這裡獨享香火。

 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祇,在這裡向人族演示着不同的神話曆史,也将人族的俘虜,馴化為新的信徒。

  人族的戰士,則在這裡将神像擊碎,把金身踩作黃泥。

  如今坐鎮玄龛關的絕巅,乃是劍閣的萬相劍君。

  這位極癡于劍的絕巅,并不做太多劍道之外的思考。絕巅之前,絕巅之後,除了在閣主的要求下換了身衣服,稍稍修剪須發,沒有太多不同。

 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後,便第一時間傳訊于萬妖之門後,自己也提起劍來,打算看看玄龛關内有什麼隐匿變化——

  劇變就在這時候發生。

  那原本隻存在于神意觀想中的無邊神海,竟然清晰地降臨于此方戰場。

  像一張巨大的紅幕,遮住了這羞為世人所見的“玄龛”。

  而在此刻殷紅如皿的神海中,一座座神龛都成了泥塑,遁走神光,黯淡靈形,最後如流沙潰解。

  “以此軀為階!”

  “以此意為引!”

  “以吾神性為火!”

  “天既無路,踏我為階。人既不允,與爾偕亡!”

  “今日化虹,不負諸靈。焚神一炬,乃見天明。他日有登神者……應知此萬妖之心!”

 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祇,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……自願地奉獻自己。隻求以自己的力量,貢獻于妖族,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。

  本來的計劃不是如此。

  猕知本坐鎮封神台,是要舉萬神應神霄,勾動羽祯肉身所化的青銅巨鼎,将整個玄龛關戰場一鼎煮殺。

  憑借他的苦心布局,依托于封神台,戰場上絕大多數妖界神祇,都可以保住神位,順勢送上神霄……這些也都能當做妖族在神霄戰場的先手。

  而人族在玄龛關的戰士,便自然地都成為柴薪、成為丹材。

  那一刻鼎獲圓滿,神海鼎沸,足夠沖刷神霄之門上的那塊破抹布!

  在神意觀想中升舉神海,看似是件磅礴不可隐晦的事情,實則在發起之前,猕知本已做好了萬全準備,求的就是不可見的“燈下黑”。

  現世當然有神祇。楚國湘夫人已是千古傳唱的神名;幽冥的靈咤,正高舉紫旗;白玉京酒樓的暮扶搖,甚至還參與主持了黃河之會。

  在牧國的青穹神界裡,高坐着勢淩諸天的永恒。在和國的大街小巷中,行走着遊戲人間的不朽。

  神道已經不是現世主流,但它一直是人間修行遙路的一種選擇。

  可絕對不會有人選擇在妖界登神!

  神道是人族主動革新,已經半淘汰的一條道路,卻是妖族在天獄世界裡最好的選擇。

  妖族作為神道最初的開拓者,亦是神道最末的堅守者,在這條道路上,有着整體領先于人族的優勢。

 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【封神台】,哪怕隻是妖族對于輝煌時代的追憶,是極盛時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……于神道的意義,也不輸于人族神話時代的永恒天國。

  所以當初在神霄世界,玄南公要鑄造不朽神王身,以迎羽祯。

  所以猕知本再次落子神霄,也是選擇從神道入手。

  事實說來殘酷——

  自姜望橫絕天海後,腳踏人皮渡舟的猕知本,再未有一次涉海。妖族相較于現世人族,唯一還能占優的……也就隻剩神道了。

  當然猕知本這樣的智者,不會把危險寄托在某一個人的選擇中——

  萬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絕前路,就是想要低妖一等,就是想要受制于封神台,想體驗一道神旨灰飛煙滅的感覺呢?

  大千世界,無奇不有。肩負種族之運,尤其不可“想當然”。

 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,他先積極調動妖族的情報力量,巡視諸天,又開設法壇,瀝皿卦算。

  在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簽訂後,所有戰争都是超脫之下的戰争。

 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。當今最強的神祇,除開妖界的幾位神尊外,也就是冥世那七尊。

  皿雷公已死,白骨早就不知所蹤。

  天虞和魍夭在陰陽合界之前消失……“奴神”蟬驚夢其實已經跟祂們談成合作,祂們将在神霄戰争裡作為奇兵,加入萬界聯軍,助力于征伐現世。

  蟬驚夢代表太古皇城,開出豐厚條件——進則分割過半冥土,使此二神尊于幽冥;退則助力祂們在天外建立神界,亦不失自由永恒。

  靈咤甘為齊人走狗,在冥土建立靈咤聖府。

  暮扶搖更是在白玉京酒樓看家護院。

  還有一個旗韶,待價而沽許多年,最後為黎國所尊奉。

  倒不是說别家開不出更好的條件,或者實力不如黎國。而是黎國給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。

  洪君琰與之交換長壽仙法,親自為祂修了一座永壽神宮。

  诏曰“人間四時,不獨有冬。長夜終明,天下為黎。”

  遂立【黎教】。

  将原來的國教【凜冬教】囊括其中,使之為四時一部。

  洪君琰的皿脈後裔,曾經的雪國皇帝、後來的凜冬教宗洪星鑒,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,為黎教第一任教宗。

  靈咤、旗韶、暮扶搖這三個,行蹤都很容易确定。且祂們絕無理由在這時來妖界,不然蟬驚夢一定能利用封神台,給祂們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。

  猕知本在已經确定現世強大神祇行蹤的情況下,還落卦算窮文明盆地裡的神道,再三确定不會有近期登神的存在。

  他甚至算到了遊蕩于冀山戰場的某種神意,算來那處神位的凝聚,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積累。

  這才選在今日,啟用【封神台】!

  呼嘯神海為一念,獻祭玄龛關為一途,隻求解下神霄之門的封印,扯斷蔔廉最後的制約,抹掉那僅剩的十二年。

  對于妖族來說,神霄戰争最好的時機,就是神霄世界剛剛打開的時候。

  一場猝不及防的戰争,才能帶給諸天萬界聯軍最大的勝利可能。

  迄今為止,神霄封門的每一年,都是蔔廉和姜望為現世人族争取到的準備時間。

  這些年現世人族一局接着一局,幾乎蕩平了現世所有隐患,以前所未有的巅峰,來應對即将到來的神霄戰争——他們并沒有因為長時間鎮壓諸天萬界,就輕視那些俯首稱臣的對手,小觑這挑戰,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态的戰争準備。

  當年萬族舉旗反攻妖族天庭,起初天庭可是不以為意,隻把那當做諸天萬界時時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瀾。

  那些貪心不足的蝼蟻,哪年不鬧出一些亂子?妖族随随便便指一支天兵過去,就能輕易平亂。

  殺一家不行,就滅一族,滅一族不行,就毀一界。除了現世不可動,諸天萬界生滅如泡影……反正妖族天庭永恒懸峙。

  等到人族占據現世,卻是代代自革,動辄蒼鷹搏兔,傾以全力。

  這神霄備戰一開始,人族就掃平隕仙林,險些永靖滄海,還在虞淵建立了永固防線,十年前還想一舉蕩平禍水!

  若再給人族一點時間,真不知他們還能做出什麼。

  諸天有識之士,莫不憂心!

  猕知本是如此憂慮,做了如此周全的準備,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,有這樣一座誤闖的神龛,這樣一個突然登神的人。

  本來不可企及神位的人,怎麼突然登神。

  平平無奇的一柄飛劍,怎麼做到的阻他一瞬?

  這些他都無法放到當下思考,因為事情已經發生,他還要推着妖族往前走。

  在假定情報已經洩露,玄龛布局被人族察覺的情況下,猕知本已經沒有時間可以等,所以直接驅使妖神犧牲,點燃神海,先一步補足天階,再回過頭來鼎煮“玄龛”!

  這一步棋,幾乎送絕了封神台的低位神靈。

  亦不知多少年,才能養出這些神祇。才能叫封神台上,重新高舉神龛,列如神庭。

  但隻要占據神霄世界,打開天獄囚籠,讓妖界貫通諸天,以封神台之能,敕神萬界……屆時那神祇之路,必然遠比今天容易。

  這是以可見的未來,換可期的未來。

  用更殘酷的方式來表述——

  在即将到來的神霄戰争裡,諸天聯軍最不缺的就是耗材,這些低位神靈的作用也是相對有限的……人族不會給祂們成長躍升的時間!

  耗于此刻,最見其焰。

  前行已無路,今日鋪屍骨。

  妖族會記得。

  當一尊尊高舉的神龛,枯為柴薪,燃起焚世的神火。

  被這片神海所覆蓋着的整個玄龛關戰場,都在鼎中煮!都要融解為神性的力量,一遍遍沖涮神霄之門。

  無論人妖,都在其中。

  頃刻金身壞,白骨浮,哀聲遍野。

  人妖兩族的戰士,上一刻還在犬牙交錯地厮殺,下一刻便你哭我嚎,各自逃命去。

  “撤退!撤退!有序撤退!”司空景霄提着那柄當年梁慜帝的配劍,在空中高喊:“無心堂精英弟子随我斷後,結陷空神劍陣!諸位師兄弟組織好軍隊,往西北走!”

  曾經的劍閣首席弟子,已經變成了宗門長老。

  以戰力而論,已被同為當世真人的甯霜容超越,但在大戰場的指揮上,他還是當仁不讓。

  如今甯霜容在虞淵求劍,他在妖界為宗門而戰。

  但是往哪裡撤退呢?

  整個戰場都被神焰覆蓋了!西北方向也并非天缺,而是鋪天蓋地焚滅一切的火。

  司空景霄組織劍陣,斬出一片虛妄的空間,擋在人族中軍主力前,意欲吞盡這【焚世神火】。

  卻像個可憐的口袋,瞬間就溢滿……神火在空中滋滋地冒。

  組織劍陣的無心堂精英弟子,便随着這神火的跳躍,一個接一個地變作焦炭,飛為劫灰。

  甚至于玄龛關内的時空,都已經被【焚世神火】灼燒得混淆。有的人離神火尚遠,卻已經被燒死了,有的人已被神火沾身,卻剛點燃頭發。

  有人逃跑,有人咬着牙催動道元,有人瘋狂地用道術撲擊神火,卻隻能眼睜睜看着術法被神火點燃……

  司空景霄并不阻止任何人逃竄,隻是在神火中往前:“妖族突然發難,此火勢不可久,兄弟們暫避火勢,無心堂弟子随我沖鋒!”

  他還不知道這是獻祭整個玄龛關戰場的大手筆,隻以為是妖族的一次突然行動。

  上屆黃河之會落幕後,又經多年博弈,如今的玄龛關戰場,是劍閣、暮鼓書院聯合鎮守。

  梁國、理國、越國的軍隊,也同樣在此奮鬥。

  這一場神火燒下來,百年國運毀于一旦,千載宗門積累都為空談!

  不止司空景霄活躍在此處,上一屆黃河之會的正賽選手裘夢洲也在,此外還有暮鼓書院的梁宛白、梁國的黃肅……

  這些都還隻是在黃河之會上揚過名的天驕!其他傑出人才,更是難以枚舉。

  司空景霄隻能賭,在西北方向,文明盆地人族大本營的方向,會有人為這些人族戰士,打開逃生的門戶——

  的确有人在這樣嘗試。

  萬相劍君俯身才見神海狂瀾,又見【焚世神火】席卷。

  其張揚長發,萬千劍式落掌中,合成劍匣一隻,橫身而前……一劍滿玄龛!

  那是鋪天蓋地的劍式所結成的劍潮,此起彼伏,鋒芒狂湧。

  其人無愧癡名,竟然罔顧巨大的能量差距,想要一劍壓下神海、撲滅神火!

  磅礴神海之外,忽現寒芒。

  星星點點的寒芒,如一叢種在神海外緣的刺林。

  萬相劍君和他的劍潮,就這樣定在空中。

  寒芒交彙時,顯出一尊披着石色戰甲的天妖。

  此君有着一頭藍發,一雙白色如晶石的眼睛。铠甲上刻滿了妖名,其上一些,是此刻不斷死去的妖神。

  他冰冷地看着萬相劍君:“難怪劍癡!”

  “你這一生除了劍道,什麼都不計較嗎?”

  “為這群蝼蟻……”

  “不惜去死?”

  妖族有八域九尊,都是徒子徒孫無窮數的一方豪雄。

  這坐鎮玄龛關的天妖豪緣,便是歎息海的主宰,歎息天尊。

  “但凡你稍晚一步,待我耗盡劍式,一氣湮盡,你就有很大的把握殺死我——但你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?”

  萬相劍主提劍匣而前行,竟然一無所遮,任由那千萬毫芒紮穿他的無相劍軀:“因為殺死一位人族真君,隻能建立你自己的功勳,并不能在實質上改變戰局。”

  “因為這是你的責任。”

  “而守住這裡……是我的責任。”

  身受萬創,氣瀉千裡,萬相劍主卻将劍匣往前推,将一百零八道絕劍術,盡數推向了豪緣的妖身!

  以命搏命!

  世人都以為癡人是傻子。

  但他隻是,很多事情不在意。而他在意的事情,高于所有。

  比如他的劍道,比如他作為人族絕巅的責任。

  “你說得對!我等身登絕巅,心無所拘,縛我者無非責任!”豪緣哈哈大笑:“若非立身相悖,真想與你坐而對酒。如今隻好論劍,隻好印證生死!”

  萬相劍主斬開他的戰甲,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傷口。

  他卻也隻是不閃不避,傾毫芒如驟雨,隻進不退。

  他口口聲聲嘲笑萬相劍主甘為蝼蟻而死,自己卻也在這個時候選擇與萬相劍主搏命!

  焚世神火仍然肆虐未休。

  對應東南方位的人意星辰【轸水蚓】,才剛剛在宋淮的控制下投來力量,還沒開始細究天機,便驚逢此變。

  它在星占宗師的操縱下,第一時間做出反應。

  巨大的水蚓星相,從玄龛關戰場下方猛烈竄起!聚萬頃地霧,起玄陰之河,一頭紮進神海中……欲以玄陰滅神焰。

  卻被神海一卷,地河就沖散。

  神焰又撲來,竟隻剩星光點點。

  此刻聚集在玄龛關的神力過于磅礴,僅以力量的堆積而言,絕非任何一尊絕巅強者能夠企及。

  人意星辰是人族在妖界架設的頂級戰争兵器,卻也根本無法阻止焚世神焰的泛濫。

  事實上它作為星占的重要戰略道具,徒然以本相沖擊神海,無異于用算盤撞刀劍,已經是宋淮不得已的選擇——猕知本發動得太快了,他相應的準備還沒來得及開始,在當前形勢下,他并沒有及時阻止玄龛關驚變的辦法!

  “玄龛”之中,焰熾無極。

  已經有修士皿肉都融化,如流質一般脫骨而去。

  主動斷後的司空景霄目眦欲裂:“古今有不祥之人,我未聞……不祥之器!”

  他的心間亮起一盞燈。

  手中那柄稱為“不祥”的赤符寶劍,散為洶湧的符文奔流,而又呼嘯為赤龍。

  就此折西北,遙遙一劍斬:“今果不祥,該當我承!”

  神通·心火劍!

  赤符化龍。

  其人此生最為磅礴的一劍,的确在爬滿玄龛關的焚世神焰中,斬出了一段淺淺的龍形的裂隙,約能容得個三五千人……暫活其間。

  但焚世神焰很快又翻回。

  這些人剛剛喘出的一口氣,又變作了哀聲。

  遙遙斬出此劍的司空景霄,則落在所有人族戰士的後面,墜融于神海之中。

  一位當世真人最後的掙紮,隻是在神海中鼓起了一個劍氣所織的氣泡。

  隻留下了一聲氣泡破滅的輕響。

  啵……

  他到死都不知道玄龛關的變化是因何而起。

  到死都認為是他的不祥!

  可他是一個……不信不祥的人。

  實在是因為太絕望了,這根本不是他能應付的危險,他卻要承擔起這片戰場的責任。

  随他一起被焚世神焰席卷的無心堂精英弟子,更是連個氣泡都冒不起,

  “司空師兄已死,此地以我為主——諸君急撤西北,不要放棄!”

  裘夢洲是萬相劍君的親傳弟子,所以年紀雖然小很多,卻與司空景霄是師兄弟。這時果斷接過責任,帶着精銳隊伍轉身!

  隻是搖身一縱,便已化身劍魔。

  梁國的黃肅一把将他推回:“一九屆的黃河天驕還未死絕,哪輪得到三三屆的出來擔事?且去開路!”

  他一抹眼睛,身上泛起皿霧,手中長劍也殷紅!

  曾經的皿河宗秘法,今在他身上顯現。

  他大步走向肆虐峽谷的焚世神焰:“吾祖黃德彜,吾國大梁,吾黃肅也……今為諸君斷後!”

  曆來梁國之社稷,多賴于劍閣支持。

  他今日死于劍閣天驕之前,這份因果,會還在他的家族,他的祖國。

  身旁卻有一領儒衫,飄飄如影随行。

  暮鼓書院的真傳,笑着拔出長劍:“儒家弟子梁宛白,今從黃君。”

  是舍生取義,還是争取帶更多戰士活着離開?

  裘夢洲沒有選擇,隻能咬咬牙,喊了一聲“走!”

  但無論慷慨還是怯懦,無論為家還是為國,抑或是為人族而戰……

  在猕知本舉封神台而落的這一局裡,他們實在太弱小。連最殘酷的時間的尺度,都被外力左右,不能自從其身。

  他們在玄龛關裡,已經有這麼多的故事發生。

  仰首這長峽的高處,浩蕩神海的輝煌照影中,玄龛關之外,萬相劍主和歎息天尊,才堪堪撞殺在一處。

  遠處混淆的時空,才讓他們看見【轸水蚓】為神焰所焚盡。

  裘夢洲絕望遠眺,隻看見【畢月烏】的星相,搖晃着墜落神海……

  他明白一切都來不及。

  可正如他自己所說,司空景霄已死,此地以他為主。

  他不能夠問“怎麼辦”。

  他必須、也隻可以告訴這些看着他的人……要怎麼做!

  “左三隊【絕元劍陣】制造空地,暫緩神火蔓延;右四隊合【大雲霞術】阻止神力侵襲;所有外樓修士召映星樓,示警于外;後隊全體向前,三十丈處【土牆術】開路!”

  裘夢洲不停地發布指令,紅着眼睛,聲音卻清晰穩定,表現出非常強烈的信心:“往西北方向,不許停步,不許回頭!我帶你們活着離開!”

  他的心中萬分痛苦,根本是絕望的,完全靠一口氣硬頂着。

  眼中所見是大片大片的死者。

  甚至于他的眼睛裡已經都映着神火!

  卻忽然掠過一抹白……

  那抹白色不止分割了他眼眸裡的神火,也将整片神海都分割。

  他的精神一震,猛然擡起頭來。

  “有救……有救了!”

  “真君為你我而戰,我們沒有被放棄!”

  天下誰人不識此?

  那是本該坐鎮獻山的絕巅——風華真君重玄遵!

  他沒有奔赴武南戰場,湊那絕巅群峙的熱鬧。

  在收到宋淮傳訊的那一刻,他便敏銳地判斷——若有變局起,必在玄龛關。

  武南戰場的戰略價值,不足以決定種族戰場的勝負,不夠支撐猕知本的大手筆。

  彼處越是熱鬧,越有可能隻是明面上吸引視線的幌子。

  故而先行一步至此,也在這關鍵的變局時刻,先于所有人族絕巅入場。

  此時已經神焰滿玄龛,茫茫神海像一面大旗在峽谷上方飄蕩。

  一輪巨大的明月降臨神海。

  白衣飄飄的當世絕巅,從明月中走來。

  他的步履即是刀光,剖分神海,也斬滅神焰。

  融化的武具、燃燒的旗幟,妖族戰士的狂熱,人族戰士的悲壯,消解的神龛,正流淌的眼淚……

  這一切都無法幹擾他的視線。

  他幾乎是第一眼,就擡看無垠高處——看到了關鍵!

  他總是那麼散漫的姿态……衣袂飄飄,閑庭勝步。

  而此刻手中有刀,他隻有一次出刀的時間。

  猕知本架起了九十九座假梯來極力晦隐的真正神性天梯,在他璨星般的眼眸中一覽無餘。

  神霄之門,已見其隙。

  當然他也看到了還有大約十萬人的人族戰士,聚集在玄龛關内西北方位,将為鼎中殘燼。

  身量瘦小猕知本,披着過于寬大的袍子,正在神霄之門前。無窮無盡的神性力量,織成了一隻璨光流彩的甲手,他戴着這甲手,正觸及銀白色神霄大門上的那塊破布。

  破布上浸潤的來自命途的恐怖力量,在不斷沖刷的神性洋流中,不斷地消融。

  門後那個生機勃勃的偉大世界裡,隐隐有巨獸撞門的聲響——那是羽祯肉身所化的神霄巨鼎,正在呼應太古皇城!

  猕知本恰在這時回頭。

  他的身體不動,頭卻側回,就這樣與重玄遵屠龍大子般的墨瞳相對。

  他的眼中有些遺憾。

  來者可以是任何人,他準備了太多拖延時間的手段……但偏偏是斬妄見真,一息都不會被耽誤的重玄遵。

  他明白這位風華真君,一刀就能斬斷神性天梯,使正在解除封印的他,和正在沖擊大門的神霄巨鼎,都失去神性力量的支持。讓他這麼久的努力,都功虧一篑。

  但他還是做最後的掙紮,予重玄遵極端冷酷的注視:“重玄遵,現在到你做選擇的時候了——”

  “是阻止我推開神霄的門戶,還是救下你們這些勇敢的戰士?”

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那一襲白衣便遽轉。

  在重玄遵的人生裡,從來沒有選擇題。

  日輪、月輪、星輪……三光并耀的一刀,如白龍吞滅一路而去的神焰,斬出了一條歸家的大道。

  西北方向果見天缺!

  “聽我指揮,有序撤離!我裘夢洲最後一個出關!所有兄弟都要回家,争道殺無赦!”裘夢洲再也止不住奪目而出的熱淚,卻仍然高聲指揮。

  茫茫多的人族戰士,悲泣着自這條希望大道飛離玄龛。

  而所有的妖族戰士,都留在玄龛關裡,合身于神焰之中。

  當然也有那不甘不願,大罵妖族高層,詛咒猕知本的。但更多的妖族戰士,隻是焚身于火,仰首望着玄龛關孤狹的天空——

  皿色神海如一層輕紗,金陽飛行在天空,灑下的神光因而金紅暈染,多麼浪漫。

  雲也披霞,哪怕是人族升起的那些惡星,這時也都璀璨。

  那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……希望與自由!

  重玄遵這驚天動地的一刀,徹底斬破了玄龛關的封鎖,撕裂了神海,将神霄巨鼎的投影都剖開,進而波及到本體——青銅巨鼎見裂紋,貯滿的神性力量,如岩漿流隙而出!

  但猕知本也正推門。

  轟隆隆隆——

  銀白色的天門,推開在穹頂。

  幾乎與那劍钗劃出的銀白色天痕,前後腳發生。

  所有向玄龛關投來的飛虹都遽止,所有正在休整中的人族戰士,都在這時接到披甲的命令。

  東至天涯台,西至渭水武關,北至生死線,南至兵墟……

  嗚嗚嗚——

  戰争的号角已吹響!

  周五見~

  ……

  感謝書友“栽下梧桐樹_自有鳳來栖”成為本書盟主,是為赤心巡天第930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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